四頁A4的回程——
別管春天了。去洗床單。
我的回程在那裡。我回到了那裡。熟悉的那裡。
再過去就是我老家了。
再過去就很熱了。
從頭到尾再走一遍那些路。一點一點接下去走。
那熟悉的一家家店鋪。一間間房子。
我去挖沙。耳朵就死了。挖水裡的洞。
就聽不到人的噪音了。
太陽高照。抽乾我的老家。我準備寫下的字都乾掉了。
那是我老家的地名縮寫。誰知道那裡有沒有春天。
陽光亂翻我的腦。打亂我頭髮。
露出我臉上、手臂上的斑點。露出中年的肌膚模樣。
我這裡有一個疤。誰都沒有看一眼。
那是已經回家的貓。那是被割草機切過的草。
那幾個從遠處看都是一樣的山頭。
我的回程在那裡。我要去那個樓梯。
那黑色蝴蝶。黑色蜻蜓。破掉的翅膀。
生平不用再寫了。不用填滿。
那個回程的晚上我不想再打掃。
不想再檢地上的碎屑。
我打造我自己的年輕。
我已完成的年輕。
我已完成的午睡。
我好好洗了澡。
午睡的那幅畫。一塊一塊的、一節一節的。
畫成了一張給兒子睡的床。
那杯水吹涼了我的腦。我沒聽見。不知道現在是幾點。
直到一陣風按了喇叭。我聽見了。
我兒子睡在車裡。小小的腳。也進入了夢境。
喔。我現在也要結果了。
土地鬼。賜果實給我吧。
蘇丹騎著大象來了。那賣菜的老人。全部我都喜歡。
那該有多好。那該有多好的人生。那些人老是說這種話。
那孩子在吵了。從一早就在吵沒有停過。
蘇丹的隨眾備了馬、象,選好一塊地。
是遊樂園。
這是我昨天晚上寫的。
這身體真重。軟了。
晚上我的床變大了。
我變成了一堆棉花。
是喔。是雨停了。
是輕了。這些空格。
這些口袋。
你慢慢變大的身體。有一半會消失。
求一條大河。流到你身體。
求一座鬼島。那裡沒有人。
你慢慢變少的時間。
要黑了。又流汗了。
流到你身體。
喔。這活著的浴室。是臭的。
要洗要刷的浴室。
活著的房子。像人一樣每天要洗手洗臉洗澡。
我坐在浴室裡打字。
有兩種不同肥皂。不同的香氣。人用香氣來塗抹自己。
我要畫一幅像浴室牆壁那麽大的畫。我也想要摸摸狗。
把貓抱在胸口上。用我自己的文字。我會活得比較好。
喔。因為太陽直射。我走得很快。
把這些熱、這些快紀錄下來。
因為我吃我小孩的口水。因為他老吃不完食物。
因為我喝昨天我自己沒喝完的咖啡。
因為我老亂花錢。因為我中了貓的毒。
那打在太陽上的三點鐘。我的馬尾。我的回程。
我游過的那幾千米的路。我偷來的春天。
這偷來的感覺令我渴望做更大的創作。不是大才好。而是我沒做過。
春天太具象了。我摸到了。我的手有創作的渴望。
春天在搖曳。我看到了。我拆下的春天。在台北的冷氣廢風裡枯萎了。
我把夏天當春天用了。
春天往前吹著。我拿了很多。擦擦手。
把窗簾拉得更大。
我找文字的落腳之處。找我自己的安身之處。
這開了好幾個禮拜的春天。
別管春天了。去洗床單。
我加入了。我可以寫那個。
寫我的春天輕盈微微跛了腳。
寫那樣圓的太陽射在我臉上。
磨擦了我的陰影。
我的回程在那裡。星期一那裡。
那月亮早在下午六點就出現。
我今天沒說話。直到日出蔓延進這房子。
蔓延到我身體。這用肥皂洗過的手。
那麽細滑。又強而有力的孩子。那麽開朗的顏色。
這些簽名。全都是容光煥發的淺薄。
晚上我看著那兩隻貓舔毛。
甚麽都不做地看著她們的流到我身體。
我就睏了。踏進冷風裡。
螞蟻爬在我桌子上。爬在我手臂上。
我進去阿美的身體睡一覺起來就會比較好。像我兒子要抱一抱我一樣。
夏天我和她躺在大床墊上。不用開電扇。我黏黏的皮膚緊貼著她的毛。
汗濕的手臂手掌去靠在她身上。她沒問題。
沾黏了她的毛。她沒問題。
那貓的頭比夢的頭還小。
我的鼻子緊貼著她堅實的背脊。我進去了。流進去了。
就這樣進去了貓的身體。身體只剩下身體。
我的回程在那裡。在那本書裡。
晚一點再看。晚一點再說。
抽出一把星星。抽出那本書。
你有那本書嗎?那本寫貓的書。
你有看過那本書嗎?我喜歡蹲在地上看貓。
和你說,跟著天色走就不會怕。跟著神的時間走。
跟著太陽的腳走。跟著太陽的腳坐下。
當然有時你要笑一下。
和別人說說話。
說些好聽的話。
我還有一個晚上。
我還有那兩隻貓。
我想要走在外面。
把自傳縮小。縮到那隻貓身上。
這樣攔住記憶。擱淺記憶。致死記憶。
這樣消解了惡臭。拔掉了鮮花。
你的自傳變老了。變薄了。手臂也變老了。老更多了。
你到底不是一個好女兒。你只喜歡貓。
你已經不會聽你父母的話了。
你的牙齒已被咖啡浸泡過。白不回了。
回程中我慢慢滑進了陽光裡。慢慢轉了身要向你揮手。
我沒聽見。你按的門鈴。我爬進去。穿過我兒子的臭襪子。
穿過了洗髒東西的菜瓜布。
我往後駛。遠離陸地。我拿了更多。借了更多的字。
沒有目的。
我最後一次吸阿美臭體味。那破被子的臭味。
被咬了我還是硬要一再抱她。因為她是這世界上唯一的溫暖。
那是神借我的身體。我還不起的。那樣溫暖的身體。
就這幾天。每一張臉都漂浮在那些野貓身上。
你很多年前的眼睛不見了。你洗內衣。把自己的乳房洗掉了。
你以前的眼睛一直笑到隔天。春天從你身體流失。
因為你收拾了很多髒東西。唯一不變的是貓的一切。
擦這裡。擦那裡。打掃這裡。
試著和其他人一起玩。開著車離去。把你的臉拿回來。
回程只有耳朵。冰塊。
回程的廣大高原。
再也碰不到一本書了。
換上了新衣服。眼睛變大了。
回程你夠強壯了。塗了蘆薈的天然汁液。
也洗淨了。
回程你也不用再打掃了。
我也是。
吹到夠強的風。把身上的穢氣吹走。
踏雲而去。
希望是在傍晚。那個光線。夠亮了。
你的母親已經搬走了。
你的雙手專注地目送。
這回程太薄。
春天的泥漿黏滿了我的手。回程已經斷了。
斷在我自己的掌心上。
沒有疤。沒有口紅。
回程有一些雨。
不用撐傘。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陳家俊以機械裝置模仿候鳥遷徙時的飛行型態,牠們規律地拍動翅膀,準備飛越重洋,遷徙至另一個容身之處。
陳家俊(Chan Ka-chun Joseph)曾學習機械工程學,並畢業於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他游走於工程、科學和藝術之間,在一片廣闊奇特的世界中持續探索。
迴旋處——余文翰回應作
又一次像巴士駛出站台
在同樣的問題上轉彎抹角
每日自行剪輯,又一則
城中新聞在螢幕與螢幕之間
閃退,以為自己睡過頭
入錯了夢,來回翻轉過,摺疊過
倦了在你面前消失過,被暴雨
逼入大廈,如升降機
不失熱情而執著地望住自己
直至眼角潮濕走出幾個陌生人
他們層層推敲
你不能夠解釋何以
故事未完,仍然四周圍接駁
那些沾染鄉音的字
屢次消毒、沖洗,未晾乾記憶
內側的水分,就從舊織物上甩脫
何以在你不曾懷疑過的
未來響起的電話一接就收線
彷彿此刻,街頭上密集而井然的腳步
正與盛大的寂靜擦肩
又一次像巴士駛入站台
打開系統儲存、替換著同名檔案
填不完的表單裡目睹自己
套用格式,滿身的數據
等待下一次超出畫面:
你穿梭在單程路中途無拘無束
成為失效的超連結
詩作以節錄方式列印在熱感紙上,參觀者可免費取得。餘溫易散,紙上有QR Code,以讀取整首詩作。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取景於台港泰三地,《日子》的地景往復於城郊之間,當中各種環境音彼此交響、共振出迥然的頻率。
沉默、緩慢、疏離,儼然成了蔡明亮的電影關鍵詞。然而,追溯蔡明亮的早期作品,我們發現沉默雖然佔據了作品核心,卻也襯托出那些靡靡之音。舉例,《青少年哪吒》採用了黃舒駿陰鬱而冷冽的配樂,其後一首首懷舊歌曲縈繞於《洞》、《不散》、《天邊一朵雲》,近作《你的臉》還請到坂本龍一操刀配樂。誠如林松輝在其著述中指出的:「蔡明亮對聲音的運用有一個根本的矛盾:一方面對白簡約,禁絕旁白,突出日常噪音,這些共同擴大了沉默;另一方面,他愈來愈常用歌舞劇目和劇情外歌曲。」(1)
來到《日子》,蔡明亮不若《郊遊》在影像構圖上有著如油畫般的精雕細琢,反而專注在聲音處理上,像是運用環境音和畫內音(diegetic music),突顯出零星對白下聲音和靜默互為表裡的齟齬關係。以雨景作為電影開場,使我們想起《青少年哪吒》、陰雨綿綿的《洞》,不同的是,《日子》的雨聲是層層遞進的,從淅淅瀝瀝的雨聲,轉而稠密,嘩嘩地覆蓋了周遭一切聲響,小康獨坐落地玻璃前,表情木然,漸漸被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所包覆,有點像蔣捷寫的「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我們從小康臉上,彷彿看到時間的紋路,時間如雨沖刷著人的年華,雨一直下一直下,而人只能臣服應對。
對照時間光譜的兩端,小康早已揮別了《青少年哪吒》那個下雨天掄拳揮向玻璃窗的叛逆少年,邁向晚期生涯的蔡明亮,創作及生命態度也漸臻圓熟。《日子》讓觀眾似曾相識的是,小康深受當年《河流》的脖子隱疾所苦,給大夫針灸時,我們看到他背上插滿了通電的、艾香裊繞的針,空間充斥著壓抑的悶響,混雜著刺耳的機械聲,人的肉身如遭刑求,如困在牢籠之中,動彈不得。後來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小康後腦勺被燙到,背對鏡頭難言痛處,幸好蔡明亮及時現「聲」,救了他一把,但也釀成了另一段插曲,一方面消解了劇情片恆常奉為圭臬的虛構性;另一方面,李康生中風之後,蔡明亮一直悉心照料著他的起居,現實中照顧者的操心和體貼,在鏡頭下表露無遺。
取景於台港泰三地,《日子》的地景往復於城郊之間,當中各種環境音彼此交響、共振出迥然的頻率。有一幕雲霧叆叇的山上空鏡,蟬鳴雖然很響,大自然卻奇妙地鎮靜了我們的心神。反觀,當小康戴著護頸器,一手按著太陽穴,行走在香港鬧市街頭時,我們從那雜沓人聲中,明顯察覺到小康的不安、抽離。可以說,《日子》的寂靜與喧囂,某種程度折射了城市的矛盾屬性,既污染(噪音)且又象徵著進步,由於都市化造成城郊醫療資源分配不均,城市獨斷地主宰了康復的途徑,一個歸隱鄉下或山上的人一旦罹患重疾,唯一辦法只有靠著進城投醫。
除了小康,《日子》也是阿儂的日常,阿儂是一名寮籍移工,兩人後來在曼谷展開了一段短而美的邂逅。對於兩人的床戲,我無意多作討論,竊以為事後的「餘韻」猶勝這場情慾戲。事前,小康獨自在房間數著鈔票,我們知道是給阿儂的,卻也莫名空虛,因為只是一晌貪歡,只是交易。俗世裡,交易總也不美,一如資本主義。完事後,小康送了阿儂一台小音樂盒。音樂盒流出了卓別林為《舞台春秋》(Limelight,1952)作的曲子《永恆》(Eternally),我們有印象這首曲子,緣於《黑眼圈》片末由李香蘭翻唱的《心曲》。幽美的旋律娓娓迤邐,劃破了空氣中的寂靜,阿儂自顧自轉著音樂盒,小康把手搭在阿儂膝蓋上,望了他一眼,復又抽了一口煙。特別喜歡這一幕,無言,卻細膩得溢於言表。音樂盒像一條絲線,串起兩顆寂寞芳心,巧妙地褪去了兩人之間的語言、年齡及階級隔閡,哪怕曲終人散,情感卻是真摯的、不散的。
臨近午夜的曼谷,阿儂一個人在候車亭,行人、遊客稀稀落落地從他面前走過,鮮少人注意到他。如果到過語言不通的城市,對日常中的忽視與被忽視,一定有所體會,其實這是全球化下族群景觀的側面寫照,人與人流動到同一時空,因為文化或階級差異,無法在群體中連結他者的孤單。孤獨中,阿儂轉著、聽著小康送他的音樂盒,思念隨曲聲悠揚,那些呼嘯而過的嘈雜車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如風吹過地成了過客。
身處瘟疫之年,人們的生活節奏或被打亂,或慢了下來,此刻看蔡明亮的《日子》,我們或能從中領會日常緩慢之美,靜下心來聽下雨的聲音、蟬鳴的聲音、渴望的聲音、寂寞的聲音、沉默的聲音、日子的聲音。
註(1):林松輝著,譚以諾譯:《蔡明亮與緩慢電影》(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6),頁160。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