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一個香港歷史裡無法迴避的年份,一個充滿政治寓意的年份,那一年陳慧開始了《拾香紀》的寫作,故事從一九四七說到一九九六,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日,佐敦嘉利大廈大火,故事的主角連拾香目睹了那場大火後的那晚,腦膜炎發作,五天後去世,而《拾香紀》,便是她死後對自己這一生,對自己家族歷史的回憶。
小說由「事」與「情」兩大部分組成。「事」記敘了拾香的父母連城與宋雲從廣州到香港後,一直到拾香出生前的故事。而「情」則又分成了「連城與宋雲」、「九傑」「八寶」「七喜」「六合」「五美與四海」「三多」「相逢」「大有」,在這部分裡,拾香一邊回憶這這些家人,補充了在「事」的部分中被草草帶過的事情,我們也同時透過拾香的回憶,見證了她的一生。
回憶香港歷史是《拾香紀》的核心主題,它除了是主角拾香的個人紀傳外,同時亦是陳慧藉此去紀念一個已經過去的香港,「紀」具有切割區分歷史的含義。陳慧在從事小說創作之前,曾做過電台節目製作人,一九九六年,她替香港電台製作一檔回顧殖民地教育的節目《千色教室》,為了收集資料,她在圖書館裡翻閱了大量的歷史文獻,其中包含了許多不再為人所知的歷史,它們影響了陳慧對香港的看法,也成為了《拾香紀》寫作的根基。在這本小說裡,歷史不單單是角色生活的背景,而是深刻地影響著、形塑著拾香和她的家族的面貌。
如果一九四七年底沒有發生英國試圖強拆九龍城的九龍事件,連城與宋雲也就不會參加在廣州英國使館的學運,之後也不需要僞裝成販賣橄欖的商人乘船回香港,賺到他們起家的第一桶金,連城也不會放棄在皇仁書院的學業,全心從商;沒有一九五三年的水荒,三多也就不會有終身的皮膚問題,連城也不會因為賣鐵皮水桶大賺一筆;沒有石硤尾大火,四海也就不會被順發抱進他們家;沒有六二年的「溫黛」颱風,四海的臉也不會因為就救五美被玻璃割出一道疤,宋雲也就不會為了尋找連城出門最後在「同益棧」避難,連城也就不會和「同益棧」的老闆成為至交,大有與相逢最後也就不會和「同益棧」老闆的千金玉儀玉鳳結婚,宋雲也不會在這個颱風天和出軌的連城復合;如果七喜汽水沒有在香港流行,也許七喜就不會叫七喜;如果沒有六七暴動,四海也就不會去美國讀書;沒有電視娛樂的興起,八寶也就不會去參選香港小姐從而認識她將來的丈夫;沒有嘉利大廈的那場大火,拾香會否和林佳再次見面,他們最終會否在一起,拾香是否就不會因為腦膜炎去世?歷史沒有那麼多如果,如果沒有這樣的歷史,他們就不再是他們了。
連家十個孩子的名字中都帶有數字,在小說開頭,拾香曾說「從四海開始,我們的名字就與連城的生意相繫,四海辦館、五美時裝、六合百貨、七喜士多、八寶製衣、九傑運輸,而十香,是一間酒家。」而確實,這些名字也出現在香港的街道上,他們的名字彷彿象徵著香港一路以來經濟的發展,而陳慧也有意圖的借他們去寫香港的不同面向。
例如八寶象徵著香港自八十年代起興盛的流行文化,她從小就對各各明星八卦如數家珍,一直以參選香港小姐為自己的目標,但最後她沒有成為香港小姐,反而結識了一位在電視台工作、想要成為藝術電影導演的節目編導,最後二人結婚,八寶的興趣也逐漸從娛樂轉移到藝術上。其實也不止八寶這一部分,流行文化一直穿插在整部小說中,它是香港歷史難以分割的一部分,無論是電影、電視劇還是粵語流行歌抑或報刊,它們滋養了一代又一代人,但香港也是常常被人稱作文化沙漠的一個城市。陳慧進入文化產業最初從事的是編劇這一行業,目前也是台北藝術大學電影系的客座教授,她毫不掩飾這些流行文化對自己的影響,但她似乎也希望通過八寶這一角色的轉變去表達自己對香港文化的期望,一個時代結束後,它可以不再是那麼單純的娛樂產業,而是可以更加藝術化、作者化,唯有如此,文化才能具有真正的創造力。
而六合則與香港的社會運動史綁在一起。他參與了一九八四年香港計程車罷駛的抗議活動,在港英政府推出了「代議政制白皮書」後,他決定以參選區議員為目標,又參加了「水上新娘」的抗議活動,一九八九年六月,他在北京。六合喜歡的女生叫宋軍,宋雲大哥的女兒,一九七四年因為文革偷渡到香港,曾在連家生活過一段時間,之後改革開放後又北上替連家打理大陸的生意。最後,宋軍成為政協委員,而六合如願當上區議員,他們始終沒有在一起。陳慧似乎有意通過他們的關係去反應香港左翼社會運動人士與中國大陸政治之間難以理清的關係。同樣的,政治事件亦不單只聚焦在六合這一部分,也貫穿了整部小說,並且對他們的命運有著深遠的影響,例如上文已交代過連城與宋雲最初亦是因為九龍事件背著橄欖到香港,還有六七暴動(其中見到染血的白襯衫男孩一幕,陳慧在之後的一本合輯小說《年代小說‧記住香港》以〈六十年代:日光之下〉為題從另一個故事細寫了此幕),中英聯合聲明發佈後連城與宋雲是否要移民的徹夜討論,六四事件後連城昏迷宋雲失憶······
在情節安排中,陳慧刻意的使用了大量的巧合,將角色與事件捆綁。她有意圖地使用了魔幻寫實的筆法,像是一九六五年的銀行擠提事件後,連城與宋雲幾乎破產,連城口袋只剩下四元現金,便喚相逢去買馬票,陳慧這樣寫道:
「相逢拿著四塊錢上街,喝了一支維他奶,買了一盒金魚牌木顏色筆,又買了一張可以替換衣服的公仔咭紙給三多,買了一本「兒童樂園」給五美,再接了四海一塊去看了公餘場「霸海奪金鐘」,手上剩下兩塊錢,相逢去到賣大馬票的地方,就叫人家給他一張『一定會中』大馬票。回到家裡,相逢告訴連城,手上這一張大馬票是一定會中的,所以不必要多買一張,連城還來不及生氣,相逢手上的大馬票果然就中了。」
一四年的夏天,我曾聽過一場陳慧談馬奎斯《百年孤寂》的講座,其中很大一部分即是在談《百年孤寂》與拉丁美洲歷史的關係 。其實也不難從《拾香紀》中見到《百年孤寂》的影子,例如同樣以家族的變遷作為寫作對象,並且常常在比較早的段落中先交代了事件,而之後的段落又通過其他的角度對當時的事件作更詳細的補充,或是反轉當時的觀點。再又譬如在情節安排上,有一段寫四海在美國長大的女友敏玲因為從未聽過蟬聲,夜裡睡覺時錯將它當作沒有熄火的貨車聲,它的構思方式和老邦迪亞帶著小時候的邦迪亞上校去看冰時,邦迪亞上校錯將冰的刺骨當作燙如出一轍。但不同的是,陳慧沒有將這種類魔幻的筆觸推向神話的層面,而是將它們又再度拉回到現實裡。
「相逢愈去愈遠,去到一個叫做黃金海岸的地方,帶回一方L型扁扁的木頭,說是「回力刀」,我用力的將它飛出去,可是,我在露台等了三天,都不見它飛回來。」《拾香紀》中,現實就像是那把不會飛回來的回力刀,它會因為自己的重量下墜,而這樣的重量有時反而會塑造出另一種現實下的魔幻感,一把不會飛回來的回力刀難道不是比一把再飛回來的回力刀更具有戲劇張力,更具有一種無法理解的失落感嗎?《拾香紀》中充滿了巧合,但真實的歷史真實的生活不恰恰是被無數巧合形塑的嗎?而陳慧正正是將這些虛構的角色放置在真實的歷史上,從而回憶著一個魔幻,但真實存在過的香港。
在《拾香紀》出版十六年之後的二〇一四年,陳慧又再度借《拾香紀》裡的角色在端傳媒上連載〈異鄉人〉,講述雨傘運動後的香港。昆德拉曾在《笑忘書》中借米瑞克之口說出了他這句被引用無數次的話──「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歷史的價值在於它不會重複發生,正如漢娜·鄂蘭在《過去與未來之間》中談論真相與政治時說的那樣:「歐幾里得的數學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都有可能在時間的長河中再度被創造出來,柏拉圖的哲學就更不用說。儘管理性真理被重新發現的機會也不是很大,但比事實真理好無數倍,一個重要的事實一旦被忘卻,就可能永遠被忘卻了。」陳慧正是借用《拾香紀》,在那個前途未卜的情況下重拾那個已經逝去的時代,記住那些已經逝去的時代,而「原來,回憶,就是,愛。」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我們相愛在1989年
冰箱啟用
打開門,一切明亮可喜
關上門,馬達兀自嗡嗡孤寂
我們的愛情就誕生在那裡
茄子是十分安靜的鄰居
乖乖巧巧地躺在報紙中
研磨他那種霜紫色的臉孔
我們悄悄跨過看不懂的文字
在他睡熟的時候替他蓋好被子
躲在角落聊我們的心事
玉米坐在遠遠的矮凳上,剝開自己的大衣
不確定自己身體成熟了幾分
還要曬太陽嗎?雖然一切已經來不及
韭菜,不要嘲笑韭菜
纖弱的人,光說話都帶著一股脾氣
相比之下,我們難道不是更容易傷敗的葉菜嗎
在失去水分,根莖開始變得軟弱的時候
慶幸還是有一點點的愛
在我們沒摘除的芽心裡生長
不知道高貴的水果有沒有這種磨人的感情
香梨會不會哀嘆
他沒能成為永恆的靜物畫
而是在這裡等待某一張唇來吻他、咬他、吞噬他
但願他那時是快樂的
像顆無知的蘋果
孩子一樣笑著,散發出天真的甜蜜
這讓冰箱裡的空氣
聞起來像快活的高氣壓
番茄從塑料袋鑽出來
他翻過土豆堆的牆,默默投靠水果區
安靜地把自己縮小縮小再縮小
飲料守著門
在冰箱打開的時候負責保持體面
形象跟氣味都是絕對的,當包裝穿上條碼和編號
身體就顯得不那麼赤裸卑微
沒有人追溯合法生產線正疲累地加工
哪雙不潔淨的雙手撫過秘密瓶口
至少此刻安全,低溫幫所有事物保鮮
甚至可以期望某些複雜的成分會發酵
像酒精%數那麼神秘,那麼神聖
冰箱光是裝著直立筆挺的他們,就感覺醉了
天地搖晃,光影旋轉
我們有時也彷彿聽到瘋狂的音樂搖滾嚎叫
像是嗑了什麼,其實只是待在冰箱
避免聞到太多混雜的氣息
1989年的冰箱持續降溫
黑暗中我們沒辦法辨識誰是真正的蔥,誰在裝蒜
當他們偶爾也喜歡混充彼此
檢查員只能憑著本能,核對身分訊息
或是乾脆打碎,讓他們在黑甜的醬油裡睡
沙茶把自己淹在油裡,隱藏真正的成色
檢查員提醒我們:下輩子投胎,最好乖乖當一枚糖果
負責甜,負責蜜……感覺一切多美
不要動不動妄想鹽分,或是醋勁大發
揮發了本性,讓冰箱懷疑內部腐敗
壞份子就該倒到水溝裡永遠地流
我們在冷氣中接吻
踩著冰凍的隔板裸足跳舞
下去,再下去,我曾誤以為是地獄的地方
只是冷凍櫃
那些魚都僵硬了,卻還是張開眼睛
他們看著什麼地方
那麼美,充滿霜冷的幻覺
鱗片游過一些湖海
那些故事都已經被魚販刮除
內臟乾淨,沒有故事的殘渣
剩下肉與脂肪思索著
存在的哲學
從某處宰下來的腿骨,佔據了大半個冷凍庫
他仍做著在哪奔跑的舊夢
他告訴我們:應當持續說情話,別在寒冷中睡著
睡著就死了,他這樣說著
自己卻倒地成了勻稱的油花
我想:抱著妄念應該也是幸福的
隔壁的臘腸性格比較內斂
直接把話塞在肚子裡
每過一些時日就打一個結
陳年紹興和佐料在他肚子裡慢慢結晶
代替我們懷胎著明日的嬰兒
1989年的冰箱,關起門來充滿秘密
我們相愛,在這個日漸龐大的概念裡
嬉戲或者凍僵
愈愛,愈陷落
我們雙手緊握,遍地張望
沒有傾城
只有冰箱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畫作:Jenny@writeabtme
我徘徊在鏡子前常常失去輪廓
流著汗,潮濕,任由皮膚鬆弛衰老
他只以我的目光回應我
割開臉孔和皮囊,一層又一層
空蕩蕩抓不緊——
他只以我的身體以奔跑的姿態前進
皮膚在秋夏間融化,肚臍向下垂
卻從不發聲,卻從不解釋
穿過玻璃背後。來到遠方
永遠是一襲襲婆娑的樹影
風是它的語言,葉子飛舞跟著葉子
塗在身上的雲變輕、更輕
去到遠方更遠
我徘徊在鏡子前常常失去輪廓
他,或許是無數的遺忘在水影中疊加
在遺忘之時觳觫,在遺忘之時麻木
他永遠在消逝,而我無力捕抓他的輪廓
我只能祈求有一種語言還給他
不論石頭、月光和寂寞
都可說話
附言:請在讀詩前,掃描QR code,聆聽音檔。
作品曾於「無邊共生——跨界創作成果展」展出。「無邊共生」是為「過界Gen圖文——跨界創作生活營」之成果展覽。計劃招募二十四位年輕寫作者、插畫師,共同探索本地邊陲,於自然空間琢磨意念,拼砌成「圖像 x 文字」的組合呈現人前。地緣、記憶、此時、彼岸,集體停靠在創作的中途站,由後來者逐一指認。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一人婚禮》(2023)是一套不稱職的賀歲片,沒有唐突的恭賀說話,沒有星級陣容,甚至沒有引向大團圓的主軸,大概志不在老少咸宜。
網劇以上,電影已滿
從往績看,導演周冠威擅於再現嚴肅的現實題材,真誠至極。是次執導,可謂大破格。整部電影色彩斑斕,演員表情浮誇,情節曲折而荒誕,屬於典型的港產喜劇。典型讓觀眾可按習慣消費當中的套路和笑點,誘發口碑與賣座的可能。但《一人婚禮》又同時非典型,以網紅為故事主軸(雖然台灣已有相關的電視劇《網紅的瘋狂世界》(2019),但這在香港電影界仍屬創新),把電腦屏幕設為重要場景與敘事空間,又用肥皂劇元素包裝道理,感覺像把自2011年播映的反烏托邦科技探究劇《黑鏡》拍成笑片版,新鮮度十足。
網紅短片如今大行其道,「試當真」雖大潮回落,其密集、專注而富創意的微電影製作,曾一度塑造影視潮流,但微電影始終有別於電影,前者的技術門檻、資金要求、情節豐富度與統一敘事的難度較低,網台往往未能拓展篇幅,拍成長度一小時三十分鐘以上的後者。或許諷刺的是,《一人婚禮》由小薯茄的阿冰擔任主角、飾演網紅,但導演卻是傳統電影人,以純熟技巧掌控比短片複雜的張力變化(且長度近兩小時,不如周星馳電影般常在八九十分鐘結束),顯然要助網紅題材藉大眾向、誠意十足的示範納入正典,使之成為可持續運用的電影資源。
關於喜劇的喜劇
單論關係設定和敘事發展,《一人婚禮》實沒有重大突破。故事中,與演員暱稱相同的阿冰同時被四人喜歡(分別是整過容的高富帥、婚後多年才出櫃的女同性戀者、虔誠憨厚的基督徒、只愛玩的廢青),謊言愈鬧愈大,最後阿冰只想到要愛自己,讓「一人婚禮」由謊言在亂局後變作諾言,亂局有點像《上流寄生族》(2019)最後的派對,但兩邊的失控糾纏,略見牽強、不明所以,姑勿論此,總體上,電影可算圍繞著「follow your heart」這現代常談。
然而,《一人婚禮》的不尋常之處在於引發思考,以至進入後設思考。所謂後設「meta」,即表達上跳出事物框架以突破慣性思維,彭浩翔在《低俗喜劇》(2012)初段讓杜汶澤面向鏡頭對屏幕外的觀眾直接說話,即屬此例,而《一人婚禮》的後設,則在於講網紅而讓人反思網紅本身,拍笑片也讓人反思笑片本質,當然,述說一件事以帶出反思,很難說是嚴格意義上的後設,但周冠威明顯不斷出入真假、神鬼、愛憎等命題,加入喻指迎合他人而失去自己的小丑妝,以及喻指莫明恐懼的氣球,讓觀眾洞察到電影的愛恨笑哭背後原是虛幻。再者,電影帶有「戲中戲」的意味,阿冰與她男友的網上影片是第一層,他們處身的、明知影片只為炒作的故事世界是第二層,這種「戲中戲」格局容易讓觀眾跳出電影框外,進入第三層思考,想到正向價值不過是套路、改變他人的力量可能出於謊言、嘩眾取寵比發自內心重要、所有表達都有憎惡者、刷人氣與存在感才能獲取名利與認同……這層思考不但針對KOL世界的隱藏亂象,也大抵諷刺喜劇在相同的人性與事理基礎之上,同樣迎合看客文化、以賣座為目的、消費大愛與多元擁抱的觀念。如此,在人人都想成名的年代,《一人婚禮》之可貴,尤在於以帶點左翼味又似在校正左翼思維的姿態,撥現無根底的虛假,叩問內心又懷疑內心,不讓幽默助長無聊和錯謬,這放諸港產喜劇過去的成功與沉寂,大可引發更多思考。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其實不知道是否適宜遠去這座我所愛的城。對於我筆下的青蛙城,我不太肯定是否就像某些朋友所說,可以納入西西的肥土鎮系譜。當然,七八年前創作青蛙城時的確想起肥土鎮,可是那時絕對沒有想過日後我會像西西一樣,把筆下的城寫成不斷蔓生、成長、擴張的原鄉,成為我寄託故鄉的愛之地。
西西說過:「年輕人並不欠我們什麼,相反,是我們欠他們,欠他們一個理想的社會。」(註1)我總覺得太言重,大家不能未卜先知,又怎知道幾十年後會發生甚麼事?現在這個我們都愛的城傾圯,只能想這是大家身在歷史巨輪上,不知不覺做了其中一個推手,可是推動巨輪輾向哪裡,自己在甚麼時候又會被巨輪輾過,似乎很難推諉於某一些個體。
我最念茲在茲、最想知道的,反而是《我城》中那些七十年代還是年輕人的阿果、阿髮,與麥快樂他們,去到半世紀後的21世紀20年代,會怎樣對待年輕人?要是他們變成今天的年青人,他們又會不會有勇氣像今日不少年輕人一樣,以自己有的能力,做一些合理而正義的事?我這樣說,是因為見到很多跟阿果差不多年紀的人,在我城做不合理的事。我並不仇恨上一輩,也不太相信有某些道理的「世代論」百份百正確,畢竟每個世代都有好人與壞人。
這幾年,我有不少親戚、朋友、同學都已經,或醞釀移民他國,連我媽與她的朋友也問過我有沒有想過走?問我為甚麼不走?我記起那把不知名聲音在最後跟阿果說:「我們會坐船,到這新的行星上去,我們的船是第二艘挪亞方舟。人類將透過他們過往沉痛的經驗,在新的星球上建立美麗的新世界。」(註2)假如我們的城是小小而腐朽不能復修的星球,可以坐上這艘挪亞方舟的人,會願意帶走力量不足以離開的年青人,去新星球建立美麗新世界嗎?至於那些根本不願意走,同時一無所恃的年青人,又有沒有本來可以坐上方舟的人留下來,陪他們重建這座已經傾覆的城?
西西不在了,我始終覺得哪怕她可以坐上方舟去建造新世界,還是會留在這裡重建小城,她始終會不離不棄熱愛這個城的人(哪怕他們現在在阿果還是年輕人的年紀)。我為甚麼知?西西兩個不同角色早已隔空對話說明了:
化妝師母親:「因為愛,所以並不害怕。」(註3)
阿閎:「對,我們並不怕,人世匆匆,有甚麼可怕的。」(註4)
20221231‧除夕
註1:載《信報財經月刊》。香港:2020年1月。
註2:西西《我城》(臺北市:洪範書店有限公司,2012年),頁235。
註3: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臺北市:洪範書店有限公司,2011年),頁117。
註4:西西《欽天監》(臺北市:洪範書店有限公司,2022年),頁370。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