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街舖不似商場舖,在假期的日子往往特別清閑。可是國慶假期就不一樣了,它為書店迎來大批陸客,收銀和詢問處也就為著應付他們忙得不可開交。
一個頭髮灰白的大漢拖著皮匣,蹣跚地爬上梯,就走來以濃厚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問阿安:「請問你們這裡有賣邱會作和李作鵬的回憶錄嗎?」阿安向他再三確認「邱會作」和「李作鵬」的寫法,才在電腦系統裡檢索。庫存顯示在物流倉裡兩本書均有數百本存貨,唯獨全線分店一本也沒有。阿安如實回話:「我們店沒有。」
「那麽哪裡有?」大漢還不放棄。看著後排長長的人龍, 剛巧 Winnie開始放長假到台灣旅遊並參觀大學,胡生到總公司開會,家立又正好與韓妹午飯,阿安很是孤立無助,就跟他說:「這個我先幫你問一下同事吧!」
偉杰聽到呼救便自英文書區走來,看到系統所示,叮囑阿安可以跟大漢說:「你就話佢知呢到無,我們都搵唔到。」稍頓,他不忘低聲補充: 「我普通話唔好。」又嘿嘿笑起來,好像還未習慣對同事指指點點。
大漢聽畢阿安的話又問:「你們也不方便賣?」阿安頓失所措,望向偉杰。他就只微微一笑點頭,大漢識趣地沒追問下去,拖著皮匣蹣跚離去。
偉杰趁此空檔微笑著對阿安說:「以後你見到倉庫存貨很多,但分店無的書,若果不是新書,那就是公司不能賣的書,像之前有本《出賣中共》,全都收起了。」雖然「禁書」早已不絕於耳,但一直以來阿安也沒有特意找過。早前包起雨傘運動的書也另有原因,至今才算首次碰上自我審查的事,他卻不敢問偉杰的看法。
偉杰又再補充:「還有早陣子那本講暗網的書,被投訴得好厲害,因為意識不良都下架了。」漸漸人龍又積累起來。偉杰也在收銀處多幫忙一會兒。
「請問有無會員卡?」
上身穿著黑色透視裝,單肩掛著Chanel 小袋的大媽不明所以,反問「什么?」
偉杰指指身後會員卡申請海報,續用廣東話說:「有無呢張卡?」
「哦!没有。」
「三百六十七個半,要唔要膠袋?」
「什么?」
「膠袋五毫一個。」偉杰一手抽出收銀枱下的膠袋揚一揚,一手伸出五隻手指解說。
「不用了。刷银联吧!」大媽從Chanel小袋中抽出銀聯卡遞向偉杰。
偉杰好像早已放棄說普通話一般,卻又無意減慢語速。至於大媽身後長長的人龍亦沒為他構成任何壓力。好不容易又把人龍清空,兩個男子站在收銀枱看著賣場,人流不算熙攘也不是冷清,卻有兩個操普通話的小孩正穿來插去大呼小叫,「來抓我啊!」視這裡如遊樂場一樣。
阿安問:「其實我們有無指引話幾時要講普通話?好像每個同事都唔同。」偉杰聽到這番話,沒有怪責阿安的冒犯,又是嘿嘿地笑著,向他解釋說:「公司無規定過,你睇我、胡生普通話都唔好,所以遇著普通話電話次次都找芬姐。」阿安記起Winnie也不怎說普通話,偉杰道:「係呀!Winnie本來管英文書區,英文好過我,如果唔係湊對仔女都不會無打工十多年。佢對住唔識聽廣東話的客都會先講英語,搵唔到幫手才勉強講普通話。」
其中一個嬉玩的小孩突然衝上樓梯,走向二樓童書區,口中大呼:「媽媽、媽媽,哥哥打我。
「我都唔想未來小朋友『bàba、bàba』咁叫我。」說過這話後偉杰又嘿嘿地笑起來,眼也瞇得比平常更細。
九、
偉杰問阿安有沒有人教他用SAP系統。阿安搖搖頭說還沒有,大家都很忙,每次說要教時總另有事在忙。偉杰就用收銀的電腦示範了查書、查物流公司電話等功能,至於開新訂單,還是留待胡生教好了。偉杰說多半等到試用期完結左右,公司方會安排不同分店的新同事到總公司學用SAP。
「你重有幾耐先過試用期?」
「先做了兩個多月,試用期要到下月頭。」
這兩個多月好像很長,但阿安回想起來生活除卻書店,其餘的畫面都很少,像和家人相處就只有每天的早餐時間,倒是在書店裡與同事朝夕相對,確實讓人有混了許久的感覺。
「兩個月了?嘿嘿,搵工畀心機,呢份工唔一定要過試用期。」
阿安嚇得目瞪口呆,偉杰卻又是嘿嘿地笑,彷彿早已看穿阿安最近告假的原因。他看著迷茫的阿安,便提到幾年前他打算跟弟弟合伙開手機遊戲公司的事。當時手遊風潮正盛,兩兄弟一個懂編程,一個懂畫畫,即使無法飛黃騰達,總能做點成績吧!儘管談得興起,創作大綱和計劃都在腦海裡逐漸成形,只是到了要投入資金那刻,弟弟竟然放棄。他向偉杰說:「我輸唔起廿幾萬。」後來,他弟弟花了那筆錢結婚、置業,也繼續在廣告公司工作。
直至Ella在對講機一端提到起有人要找英文書時,偉杰才暫時回去。阿安摸摸掛在圍裙上的名牌,心裡疑惑起來。夢想從不保證成功,失落過後也依然要過活。五年後、十年後,他或會成為另一個偉杰,或是大輝,抑或成為另一個王店長?阿安開始懷疑自己對知識的熱誠和理想,背後還是壓榨著幾多人的夢想。
午膳時,Ella 和Winnie最常聊的,不外乎外賣三餸飯今日有沒有番茄蛋、昨夜下班歸家時看的新一集Running Man有什麼笑料,或是聚在一起玩韓星育成手遊。Winnie常說她從不迷韓星,只為保心態年輕、跟年青人有話題才玩,卻成為了手遊裡的工會會長。當然這亦有賴家立憑追星學到的韓文,讓他得以輔助 Winnie創建工會。可是最近韓妹來得愈來愈密,有時來訂英文書,有時來找他吃飯,Winnie又在放假,休息時只餘下Ella繼續為工會打拼。
阿安對手遊提不起興趣,叮好隔夜的雞肉炒白菜後,也邊看手機邊吃。想到昨夜與姊姊同枱吃飯,一再被她問起找工作的事,還說要介紹他次日當臨時演員,一組戲六百元,比在書店工作一天還多,她還說:「書店人工咁賤,就無預要買起你份責任感。」
果然她真的傳來臨時演員領班的聯絡資料。
阿安吃過飯後,沒理那聯絡人資料,卻下載了韓星育成遊戲,試著在餘下的十多分鐘裡,跟年紀相仿的Ella一起參透韓星的魅力。
十、
適逢書店減價,Winnie長假未歸,阿安過了漫長的一天,整天都在收銀枱應接客人。數天的新書已佔滿貨倉裡的書架,讓他不得不加班。
打烊後的書店如圖書館般死寂,家立最喜歡在此時獨個兒收拾書櫃。全天只有這段時間他可以心無罣礙地把書車推到負責的分區,再將一本本看似過了銷售期的書抽出,好騰出空間置換新書。在這個過千呎空蕩的樓層中,難得今天不只他一個人,共享久未消散的冷氣。
他們分別把書架上整行書都拿下來,放在電腦旁逐本翻查銷售紀錄。
「點呀,做零售慣不慣?」家立忽然問。
「OK呀。」
靜了靜阿安怕又被問起找工作的事,想找些理由搪塞:「從前上寫字樓每天都對著電腦扮忙碌,即使同事在隔籬,都要互傳訊息來聊天,在書店則沒那麼悶。」
「重未搵到工?」最後他還是問起來。
「未。」
「其實我有時都幾憧憬你們的大學生活,唔只係柴娃娃地玩,重可以識到好多各行各業的朋友,出到社會咩事都有個照應。」
家立托一托眼鏡,便提到從前在波鞋店、日資快速時裝店待過數年。那時認識過一些大學生,有些是兼職,有些是全職,他們的升遷階梯明確,三年店長、五年區長,而像他這樣低學歷的就只有看別人升職的份。後來開始做書店,人工雖然較低但環境舒服,最重要是這間中資不用追營業額,又可看書。
聽家立說得唏噓,阿安就問起韓妹的事。家立說她叫欣英,在理工大學讀紡織及製衣,就住附近的宿舍。最近下班二人還時常到諾士佛臺消遣,讓家立重拾學過數年的韓語。
加班清櫃的進度比想像中快得多,不耗兩小時,阿安已整理好近日新進的書,還把架下的抽屜清掉大半,工作的壓力和找工作的擔子也暫時掃空。家立負責的書櫃較多,眼看阿安手腳愈來愈快,也多少激起比拼心,「做完早點下班吧!你住得遠不用幫我了。」阿安也不勉強,穿起皮鞋走動近十四小時,腳掌已快受不了,便一如慣常沒換衣服就提著背囊離去。
書店又復歸寂靜,家立看看鐘,就走到阿安負責的心理勵志書架前,抽出一本《男女暗黑心理學》。
十一、
試用期前最後一次休假,阿安換上一雙波鞋到新界踏單車。像平日出門上班的時間一樣,十時許便到達沙田租車,沿著城門河由沙田一直踩到大埔。十月底的東北風已夾雜秋意,吐露港白石角海濱長廊向外看就是八仙嶺、大美督,藍藍綠綠的讓阿安想起年前在新亞圖書館一隅看書的時光。掛上耳機聽著手機播音樂,嘗試放鬆心情但仍擔心會錯過任何一通面試電話,特別是那份數月以降僅見的博物館助理。
一個人踏單車的速度完全由他決定,不到兩小時他已在大埔找路到大美督。
試用期前要辭職嗎?路上阿安一直盤算這個問題。書店中從來沒有人預計他會長做下去,但祼辭的話需要編藉口說找到工作嗎?阿安想到不少同事避風而來,漸漸接受夢想失落的現實而安頓,但在妥協中,他們仍忠於自己努力生活。
耳際的音樂仍然沒有斷掉,口袋裡的手機始終沒有震動,當單車折返至大學,他又想到三個月試用期就和大學學期一樣是十三周,未來的一個學期還要續修書店這門課嗎?時值下午四時,他暗自下好決定。
十二、
初秋的十一月竟又再次有颱風襲來。這次颱風的風力沒上次強橫,八號風球到下午一時便告除下,只餘黃色暴雨警告。阿安的皮鞋在昨夜下班時已為豪雨所濕,半天假期無助風乾,出門時他把手探進鞋墊,仍能按出水珠。於是他就換上短褲、穿上拖鞋,也帶上灰黑色的跑鞋以作更換。
回到書店,只見家立和偉杰打點,看到阿安的打扮,家立率先問起:「喂,唔著皮鞋嗱?」 偉杰也嘿嘿笑地和應:「好了Winnie終於估中。」阿安也跟著嘿嘿地笑起來。換好制服後,Winnie亦回來了,一眼便注意到他的跑鞋:「換了鞋就不怕待回地板濕時鞋底『支支』作響。」
半天假後的書店人流疏落,韓妹沒有課就在閱讀座邊看書邊等家立下班;已歸位的大輝則在中學教參區悄悄搜尋日本飛田新地的旅遊資訊。物流這天也沒送貨,清閑得讓阿安跟Winnie都守在收銀枱,Winnie提起台灣之旅參觀過的大學,感到那邊人文氛圍不錯,無怪乎細女有意在那邊升學。阿安也鼓勵道:「最緊要佢鍾意,未來就算難搵工,就慢慢搵,追尋理想都有好多形式。」Winnie分明記得此話,是在阿安入職前,她跟阿安說過的。此時偉杰突然出現,把阿安帶到後場。
偉杰遞上公司通告,告訴阿安下周二早上要到北角寫字樓學SAP,不用再等胡生教了。「過了試用期後,辭職要一個月通知。」偉杰又擺出一貫的笑臉調侃阿安:「但都要繼續搵工啊!真的,呢到唔使做過世。」
「嗯,知道。」阿安已熟習同事善意的提醒,走回收銀枱的通道上,他終於覺得書店的地板好走,站在收銀枱半天也沒以往疲累。窗外逐漸放晴,他也學懂不用無時無刻記掛口袋裡的電話有否在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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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瘟疫降臨這城前,J曾在茶餐廳暗卡位呷下一口他最愛的凍奶茶,緩緩地告訴我,他的結核菌素測試呈陽。醫生說他體內存有結核菌,但結核病是風土病,即使受感染亦不一定會發病,有些人甚至在數十年後才發病。我想J和我體內都住著不同野獸,猶如初生嬰兒,在父母剛合上眼睛,以為終可享受短暫的寧靜時,便會發出如夢魘一樣的哭聲。
修讀心理學的J說,我是擔憂再次經歷恐慌突擊,而設法避免所有令我心跳加速的情況,譬如在車門即將關閉一刻衝進車廂、獨自在沒有街燈的路上逗留、在人多密封的地方觀看期待已久的樂隊演出,或所有過於親密的距離。我沒有告訴他,其實我最害怕的不是驚恐的感覺,而是被旁人發現,我的身體是個計時炸彈。像他的結核菌一樣,不知道在哪個抵抗力低的時刻,一直潛伏在我體內洞穴的野獸會甦醒,一下子侵蝕我本就漸漸萎榭的身子。
於是在必須把下半臉遮蓋的日子,我把所有恐懼埋藏在那薄如紙張的屏障後:頻密急促的深呼吸在口罩後被消音,前額的冷汗也只被視作悶熱天氣下戴口罩的後果,甚至在那些不敢出門的早上,也能以節省口罩為藉口留在家工作。口罩製造令人感到安全的距離,讓我能收起自己的臉,僅露出空洞的眼睛,把所有情感消毒,像超級市場被裹上保鮮紙的蔬果般,獨自在無塵無菌的時空裡遊走。
可是正如在《重慶森林》裡金城武飾演的警察223說,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包括保鮮紙。偶爾還是會有人能穿透像一層霧的保鮮紙,從我的眼睛裏看出一絲連我自己也以為被完美隱藏的惴惴不安。人的心與其他器官相通,在精神繃緊的時候,胃部會隨之變得灼熱,入睡後總是半夜驚醒,也會頭腦發脹和雙手顫抖。不過,在咬下一口朋友親手造的麵包後,鬆軟的質感還是會逐漸把胃部深處的疼痛融化;與J坐在書店上層,俯瞰大排檔午市過後的清閒時,書香和暖風也是會暫時讓腦袋清醒。
人的身體本就像一艘紙船,終究會在漂浮的某天,被海水浸濕、失去形狀。我對自己說,在J和我體內的計時炸彈倒數時,要好好凝視對方,在失去嘴巴的瘟疫中,用眼睛記住彼此的模樣,放進保鮮紙內小心翼翼包好,直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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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在宜蘭工作時聽過一個當地人說:「河是這個城市的命脈,像血」,之後一直很想做關於河川的作品,機緣巧合下在2020年1月要到京都駐留三個月,於是突然有機會到訪鴨川然後做些什麼。當然香港也有很多有趣的河,但可能因為太近,太熟悉而不知道從何入手。
與其說「研究」鴨川,不如說是觀察,因為我那懂研究什麼。
京都的冬天非常冷,河畔也相對冷清,人很少,樹葉也都掉光,只淨下乾巴巴的枯枝。初到步的時候,我不斷沿河來回步行,由出町柳的鴨川三角洲步到東山橋(近東福寺的一段)再回到出町柳,地圖說兩小時四十分鐘的路程,我往往花上一整天。路程中會經過十四座橋,最後我的作品就是攝於二条大橋。
除了沿河觀察,我還看了一堆攝於河川的電影,翻查了鴨川和各大橋的歷史。像鴨川長年氾濫,不斷的治水工程令現眼前的鴨川變得相當人工化,畢直的河道兩側都鋪上水泥或草皮,人可以輕鬆沿河散步,自然付出了相應的代價。也因為水災,大橋不斷經歷修築及重架,橋的材質和風格都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文化,像明治政府為了提升神道教在日本的地位,大力實行「神佛分離」,大量佛寺佛像被破壞,而現在四条大橋的高欄則是由廢寺裡的佛具熔制而成,包括四個梵鐘及十一個佛磬等。雖然最後在作品中都沒有用到這些找回來資料,但也有助我慢慢去理解這條河。
關於作品《步行電影院:飛翔的氣球》
我在大學時期修讀動畫,記得第一課是學習動畫基礎Walk Cycle,我當時花了好大力氣才完成那只有幾秒的動畫循環,一個垂頭喪氣的畫家在走路,帽子是藍色的,動畫做得不怎麼樣,畢業後也再沒有做過Character Animation,但網上walk cycle的影片,像米奇老鼠如何神氣地走路之類的卻看過無數,可能我就在那時候開始喜歡上看人走路。
2020年2月,京都隆冬,我一個人拿著三腳架和相機在二条大橋的中央開始定點拍攝。首先把相機架好,鏡頭向北,對準二条跳石(飛び石),每當有人沿著斜坡踏進跳石我便開始錄影,直至那人離開了畫面,不斷重複。拍攝其實很簡單,渡河的人出現,我便按下快門,不多不少,但等待的時間卻相當痛苦,而一天四小時的拍攝已是極限,再下去腳指都會被凍傷(當時只穿了一雙破爛的converse),就這樣每天四小時,最後拍了大概一百個人踏石渡河的影像。
攝影機與跳石群有一小段距離,所以除了有人渡河,人物的的細節和較小的動作基本上都看不清,我是在完成拍攝後一口氣在電腦前翻看,在這之前我連要怎樣處理這堆影像都沒有想法。畢竟我已經很久沒有拿著攝錄機在外面走,之前都是閉門造車,所以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無論如何,先拍下來吧。」最後拍下來的的影片,其數量和細節比我想像中多出很多,處理起來相當吃力,花了很多時間不斷翻看,途中又會猜想渡河者的年紀,他或她剛才做過什麼,之後又會到那裡?明明前面有條大橋為什麼還要踏石渡河?與他一起過河的人關係怎樣?為什麼他不等他呢?過了幾個晚上,捨棄大量片段,最後以直覺剪成了這段接近三十分鐘的影片。
《步行電影院:飛翔的氣球》的命名是因為我在看別人一步一步踏過跳石時好像片刻看到自由的模樣。
Jess
寫於2020年4月2日
從京都幾經波折後終於回到香港,
現正進行兩星期的強制家居隔離中。
www.jess-lau.com/airsh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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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blo Picasso, Le Rêve
他厚實的掌心終於貼上她滿懷期待的裸背時,她就因為尖叫而醒來。有無搞錯有無搞錯有無搞錯。依依趕緊把不小心張開了一道縫的雙眼重新閉上,故意不用力移動身體的任何一條肌肉,生怕不小心驚動了現實的身軀,就無法再墮回難得的夢裡。回去吧,回去吧,她想。回到終於獲得回應的裸背裡面,回到她沒理由和阿熙一起佔用的床鋪上,回到不知道為什麼已經成為她戀人的阿熙身下。阿熙。阿熙。遠處大廈裡的幼兒再次尖叫,今次加上主婦大聲喝止幼兒的聲音,兩個素未謀面的新角色刺穿了依依的意識。腦袋醒了,那素雅而廣闊的溫泉旅館客房變成依依太熟悉的睡房天花板和傢俱,唉,回不去了,肯定無法回到那個夢裡了。
星期六早上已經叫得連對面大廈都聽得見,那個孩子到底遇到了什麼事?不肯做補充練習?不肯練琴?可是哪有正常的父母會迫孩子在假日清晨練琴?那樣的父母不怕被隔離鄰舍拿刀上門尋仇嗎?難得有空可以作些兒童不宜的夢,依依只想在夢裡和阿熙做些在現實裡不可能做的事。剛才的夢被打斷時才剛剛演到重點:依依夢見自己和阿熙一起到日本旅行,夢裡的他對她百般照顧,溫柔體貼,跟她想像中的理想男友一模一樣。夢境跳過了泡溫泉的景象,直接跳往晚飯後在客房榻榻米上鋪好的床鋪,以及在阿熙鬆開的浴衣領口,可以看見他的頸脖以及胸肌的線條。他用雙手撐起上身,把平躺的妳罩在身軀之下俯看著妳,浴衣前襟因地心吸力下垂,空隙顯露出他腰帶以上的所有皮膚。妳看見他的胸口和肚腹隨著呼吸起伏,只要妳伸出手,滑進衣內,就能觸及。妳和他的呼吸漸快,兩件浴衣的前襟越貼越近,妳看見自己的手,忍不住往他的腹肌爬。
附近地盤的電鑽聲。不要。不要。電鑽聲最能鑽穿夢境,讓夢粉碎、無法搶救。依依努力抓住睡意,讓注意力從電鑽聲回到剛才夢境的記憶裡。回想。努力閉緊眼睛,把自己的意識擠回剛才的其中一段劇情裡接枝。不如今次先看見他背上的肌肉吧,上次並肩吃飯時借機摸過他壯闊的肩頭,他的上臂和背肌想必也很誘人。想像阿熙背向妳,讓鬆開的浴衣自肩上滑落,露出緊實的肩背。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樓下的阿婆又夠鐘敲木魚敲鐘唸佛。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叮!腦裡開始出現佛像和金色的宗教器具。怎麼可能在聽得見木魚聲的房間裡發春夢?夢開始退散得不太看得見畫面了。糟糕了糟糕了。不如乘機改變一下劇情吧。既然有些腦細胞已經被召回當下的現實,就順勢想像阿熙因為某種幾乎不可能發生的緊急狀況,來到這個房間裡躲藏、和妳擠在同一張床過夜,然後在夜裡,他靜靜地問:可以抱住妳嗎?妳應該怎樣表示同意,才能使妳和他的關係更進一步呢?妳和阿熙至今仍然只是朋友,也許是一種比較親近、常常找各種借口一起到處消磨時間的朋友,但妳無從得知他對妳是否有戀愛的感覺。而現在他問:可以抱住你嗎?應該就是一種表白吧?妳應該怎樣使他知道妳一直在等,但不能讓他知道妳一直在夢裡反覆幻想這一刻會怎樣到來?簡單的「嗯」一聲可以嗎?妳聽見他的體重在床單上挪動的聲音,在昏暗但熟悉的睡房裡,妳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溫暖臂彎,把妳輕輕但緊緊地抱住。
咚。咚。咚。不知是冷氣機滴水還是樓上晾衫滴水的聲音。估沽故。估沽故。原來落在冷氣機上的是斑鳩。ko-el。ko-el。還有噪鵑,就在窗外,就在耳邊。而阿媽在門外說,今晚唔好約人,我買咗斤靚蝦啊。夢多麼跣手,一溜掉就是永恆。阿媽打開依依的房門:仲唔起身啊?一放假就淨係識得訓。依依張開眼,看著阿媽打開她的衣櫃,邊在全家人共用的床單堆裡翻找替換的枕頭套和被袋,邊興致勃勃地說起剛才在街市聽見關於唸佛的阿婆最新的八卦。唉啊,現在依依腦裡全都是粉絲蒜蓉蒸海蝦,連開邊的蝦殼在鮮紅蝦肉被蒸熟後微微向內捲翹的線條都看得一清二楚。依依想像中阿熙的胸肌都不見了,肚臍和鎖骨都不見了,腦裡只有蝦,蒸蝦的碟,剝蒸蝦時的氣味。唉。肯定無法再回到那個夢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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