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個暑假,偉杰都是首個回到書店的人。正式升職當日一早,他在後場中把名牌中「高級營銷員 林偉杰」的紙條抽出,換上「副店長 林偉杰」時,不自覺地嘿嘿笑起來。兩層合起來三千多呎的尖沙咀分店,將於整個暑假暫歸他打理。無論是副學士畢業,抑或在舊公司合併後遭譴散,輾轉來到書店工作後,他也沒想過有天會成為副店長。
升職之前,他盤算過,湊仔十多年才重新開展事業的Winnie不會獲升;胡生也沒可能,他是降職而來的。年資較長的就只有他和家立二人,可惜家立只是中五畢業,再能幹也難以升至主任,也難怪升職後家立也不怎跟他閑聊了。
這天有新同事入職,偉杰抱著請暑期工的心態,為他準備好制服、名牌。
二、
依循公司電郵所示,阿安穿上簇新的黑色長褲和新買的黑皮鞋上班。時值酷暑,上午的陽光已見毒辣,這樣的穿著讓他的雙腿更覺燠熱。皮鞋在昨天試穿時本是貼身舒適的,今天走了一會後卻分外夾腳。他開始懷念起數月前在大學上課,總是踢著拖鞋或是不解鞋帶的帆布鞋,多麼自由自在。
阿安比電郵所寫的時間早到十分鐘,書店正門的大閘已開了一半,他彎下腰走進去,店裡眾人的目光迅速就注視著他。架著方框眼鏡,梳著「比比鳥頭」的家立坐在收銀枱前吃著漢堡包,跟他說:「先生我們未開門。」阿安回說:「我來返工的。」頭已半禿的胡生單手托臉地走來:「係咪盧懷安?跟我來搵副店長。」
阿安隨胡生引領到後場,還未推開門已聽到偉杰嘿嘿的笑聲,開門後卻只有圓滾滾的一人。胡生一番解說後,偉杰就把枱上已準備好的制服、名牌、員工出入卡交給他,叮囑他在休息室換好制服後,再找胡生分配工作。
鎖上的休息室裡,Winnie和Ella分別談論著新同事的事:好像是個碩士生來, 讀什麼文化研究。文化研究是讀什麼的。不知呢,都是騎牛搵馬吧。我猜他大概工作個多月便走。嘿他今日真的會來上班才算⋯⋯
七嘴八舌之間她們終於打後門鎖,看到佇立門前的阿安。阿安摸摸新得來的名牌,圓角的長方框上印了「三祝書店」,透明膠下則寫著「營銷員 盧懷安」 。阿安把它扣到左胸前的圍裙,對著鏡子整理一番,準備好就走到店面。
他獲胡生指派收銀、查書、整理書區。收銀是每名店員的基本工作,卻也是眾人最不願參與的工作,上輪編配後Winnie專職收銀,另一台收銀機就由阿安在人多時協助;查書也是櫃位的事,胡生安排阿安在這裡也希望他一邊查書,一邊熟習書區分佈、書的擺位和排序;至於整理書區,他負責的是幾乎每天都有新書送到的商業和心理勵志書區,需要每天上書,再定期把賣不掉的舊書退回。
一輪輪人潮來過又散,人多時阿安在櫃位、人少時收拾書架,時間比阿安所想的流逝得快。臨近收舖, Winnie看著身旁這個小伙子,簇新的制服配上一雙亮麗的皮鞋,顯得格外企理。「阿安,公司雖然規定要著皮鞋,但都係兩年前的事了,前線同事企足一日,皮鞋夾腳好辛苦的,你明天可以同我們一樣著波鞋返工啊!」特意為這份工作購買皮鞋的阿安頓覺尷尬,只好推說:「今天還好,著多幾日唔適應再算。」 Winnie聳聳肩,就忙著清點收銀機的鈔票和硬幣。
三、
前來找書的客人包羅萬有,才兩星期就已有許多有趣的事情。像有大叔低聲詢問日本AV風俗研究的專書;有搞不清作者名和書名,如把「王岐山」唸作「王支山」的讀者;也有老翁想找童書供小朋友學中文,問有沒有《射鵰英雄傳》,阿安問他小朋友多大時,他就豎起拇指指向心口說:「那小朋友就是我,我從加拿大回來想學中文。」也曾有找商業和心理書籍的讀者,讚賞阿安厲害,竟可以聽到一本舊書名就記起它在書架的那列。
在書店工作最大的好處更是有書可看,朝十晚九的工時雖長,真正繁忙的時段卻不多。在尖沙咀的鬧市裡,平日的午飯和下班時間最忙,其餘時間人流較為疏落,幾個職員都會明目張膽地在收銀枱看書。Winnie愛看食譜、育兒升學。有次她問阿安香港哪家大學念藝術較好,到台灣升學的前途又如何?因她讀文科的細女來年將考DSE,常說想到台灣讀,「我唔係怕佢未來搵唔到工,而係怕佢的藝術家脾氣,累佢在香港搵唔到理想工作時,又唔肯投入,成日鬱鬱不得志。」
家立看的書很雜,剛入職時他跟阿安一樣管理商管投資與心理勵志,當年人手不足時甚至要他處理語言學習的書。後來他曾調到英文書區,到偉杰調任後家立才在文學區定下來。如今他最喜歡讀小說,本地的翻譯的都會看,但從不碰詩或散文。
個多星期過去,同事間對阿安的好奇仍未消退。家立見阿安每次都拿三數本書來看,有時是香港史、有時是文化研究,偶爾還把收銀枱堆得像他的書桌般。家立禁不住問:「聽說你讀文化研究,即是讀什麼?」阿安冷不防被問到,他早把學科定義拋諸腦後,就東拉西扯說社會學、人類學、文化現象、意識形態等詞匯來充撐,又帶點心虛地不敢透露枱上的書都是他幾天後將到大學研究中心面試時的相關書籍。
家立聽得一頭霧水,雖不明白卻感到阿安能自在地拋出諸如人類學、意識形態這些詞匯殊不簡單。他深明世上的知識任他窮盡半生也不會搞清。但為何搞懂這些東西的人, 不去做書卻來賣書呢?家立想到此便問起阿安。
「因為畢業後參加學系辦的field trip,在印尼留了半個多月,幾乎花盡積蓄,所以較急找工作。又一直都喜歡讀書,便來書店試試。」
家立心裡有數,眼前的阿安來這裡也是消磨時間,騎牛搵馬而已。
「你現在最想搵邊類工?」
「 博物館,或者在大學做研究。以前做過報館覺得唔太適合,所以先多讀個碩士想多條出路。」半晌,阿安又補充說:「不過來了才知,原來書店工時好長,未返工前還想人工得一萬,大概會分更當值吧!」言猶在耳,家立對阿安的抱怨聽得有點不是味道。
捧著一疊新書的胡生走到櫃枱前,教訓他們:「公司出糧畀你哋,唔係畀你哋聊天和看書的!同我將疊書統統包起來。」待胡生走了,家立對阿安說:「唔使理佢。」阿安就任書擱在收銀枱上,家立見狀笑說:「我唔係指唔使包書,係唔使理佢講唔可以睇書。」
那疊書的封面設計異常精美、右翻的封面上再添一折左翻的立體頁面,剪裁出煙霧彈飄散的模樣,壓倒無數鮮黃色的雨傘。阿安猜想到包書的企圖,正可讓更少人接觸到2014年的風風火火,沒料到在中資書店的同事,也和報館的一樣守在言論自由的前線。
旁邊的家立一邊包書一邊說:「以後看到這類封面設計三尖八角的書便要包起來。雖然它們都很精緻,但讀者都愛買新書,它們在書架上太易弄皺了。」家立想了想,又說:「你未來要是返出版社、報社編書,又想讀者在書店讀到,就唔好整太多花樣。」
四、
室內的工作環境總使職員對季節盲目,無論世間寒暑在店裡也是恆常的冷,大部分同事都穿上一式一樣的冷衫。每夜離開公司都教他憶起那趟印尼之行時步出機艙的感覺。所有的困悶都倏忽被熱帶融化,鬧市中人的汗臭比起書香更具生活感。
悶熱的九月終於翻起風來。颱風「鸚鵡」悄悄進入香港500公里範圍內,天文台預示它將正面吹襲香港,也考慮在翌日懸掛八號或以上的颱風訊號。受颱風影響, 書店裡人流比平日更顯疏落,偉杰也就在下班前囑咐阿安和家立為櫥窗貼牛皮膠紙。
家立和阿安先貼好人流較少的一樓,續到二樓幫忙。文具部的Ella閑著無事,就問他們這個颱風能否讓大家有全天假。阿安早就查看過颱風路徑和速度,他說鸚鵡約在明早十一時左右最接近香港,減弱的時間則要視乎在哪裡登陸。看著阿安說得頭頭是道,Ella還是急著問:
「會唔會放全日?」
「個風在南邊掠過的話機會都幾大⋯⋯」
「你哋都好唔想返工呢!」家立在旁插話。
「一年先一兩次,家立你明天又有咩節目?」Ella回說。
家立方說起本來告了假到韓國旅遊,直到前天因聞颱風來襲,碰巧店長又有教科書的事安排予他,既然飛機將會取消或延後,他乾脆取消整趟旅行。
「反正廉航機票都係 五百元,酒店又可取消。」家立補充說。
「無同人去?」
「無啊,我習慣一個人去,住一間大的單人房。我平常在家都是瞓梳化,去旅行時就特別想有自己的房、自己的床。」家立話畢,一室無話。
收工音樂這夜顯得格外響亮,鬧市的人潮也退卻給愈加細密的雨水。次日八號颱風訊號果然如願,懸掛至下午四時,為各人賺來一日風假。
雖然書店無法感受室外氣溫,但雨水都會隨讀者而來。提著傘子的讀者不一定都會使用遮套,水珠就點滴在書店的地板上,交叉出各人行經的軌跡。再經鞋履反覆踐踏, 地板就佈滿灰黃色的鞋印,教清潔阿姨走過收銀時,也向Winnie 和阿安抱怨。
談過這場風雨後,Winnie 注意到阿安仍舊穿著那雙皮鞋,問起他有否帶鞋來換:
「唔怕濕咩?」
「一日半日一次半次,唔緊要。」 他那雙襪子在上班時已告濡濕,他突然懷念從前在報館工作時,每日回到辦公室都能換上的拖鞋。
「你同我大仔一樣咁硬頸。」Winnie 以家長的語氣說,教阿安只好靦腆回話:「一陣食晏時去睇下鞋啦!」
午飯時他撐著傘在街舖中四處探看,一雙較好看的黑色球鞋索價499元,比他整天賺的錢還多。他又想到家中已有一雙深灰色的舊跑鞋,今天就姑且忍一忍。
於是他依舊穿著那雙皮鞋。
五、
臨近收舖前,書店迴響著耳熟能詳的音樂,阿安悄悄地開始數著收銀機的硬幣,逢十綑一,好方便收舖後點算。家立在旁翻著店裡的韓語教材,看兩組生字又看著空蕩的舖,默念複習。
鬢雲結成高髻、 身穿橘褐色長裙的白皙少女逛了書店一圈後,走到家立前,那抹得極艷的口紅裡吐出蹩腳的英語,問家立:「這裡有賣時裝雜誌嗎? 」家立一怔,旁邊的阿安看著少女吞了吞口水,正想著要否開口幫忙時,家立竟說起韓文來。
家立沒有猜錯,韓妹聽到他說起韓文來便咧嘴而笑,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胭脂臉也泛起淡淡桃色。韓語交流過數分鐘,家立在便條上寫上韓文遞給她,看似是地址也似寫上電話。她領著便條笑著離開,而家立則以那認真工作的表情一直目送。
阿安急不及待要問他剛才和韓妹聊過什麼,家立認真的臉才鬆懈過來,春風得意地說:「唔話你知。」
六、
憑著每夜為收銀機埋數的機會,阿安開始猜測書店每月的營業額有多少。再比較教科書的訂單,光是包銷一間學校的書,就要比得上書店營運一個月的營銷,無怪乎這麼多出版社、書商爭相在此分一杯羹。三祝書店包銷了鄰近校網的幾所中小學訂書,好些教科書趕不及印刷,往往要到開學不久才能分批送入學校。
早晨七點,阿安已站在書店門外等待大輝開門。大輝是負責教科書的同事,幾乎整個暑假也在教科書倉中安排訂單,待到現在九月底,只要把貨尾統統送入學校,這年的教科書工作便大功告成。大輝、家立和阿安三人從書店拿出六箱教科書和一台板車,截了輛的士向天主教學校出發,車上他們趕忙換上書店的制服。
上學時間,他們隨學生一同湧入校園。三人分別負責中一、二、三級,校工指示他們要先讓老師乘坐電梯,待沒老師了才好把書分別運到相應的樓層課室。 阿安站在課室門外大聲宣讀學生名字,課室內學生都在聊天、交功課,而老師則在點名,好不容易才把三班的書都派光。阿安想起好些歷史系同學已執教鞭數年,大概也像眼前的老師一樣忙碌,一樣安穩吧!
距離開店還有個多小時,他們回到書店對面的茶餐廳吃早餐。
教科書季將要完結,大輝兩星期後又將調回書店的中學教參部,可以告別每天加班之餘,也將正式告別貨倉裡那批暑期工。
「今年睇中邊個?」家立毫不避諱地問他。
「今年無啦,今年好乖。」大輝嚥下口中的沙嗲牛肉麵後,裝作正經答道。
「上次退書個欣儀?」
「無啦。」大輝嘴角含春笑道,看著阿安便試著轉個話題:「喂有無報入境大招?」
阿安放下手上的凍檸水回說:「無留意啊。」
大輝聽畢就開始鼓勵阿安,說要跟他一起報。在旁的家立則對阿安說:「唔使理佢,由佢來書店做暑期工開始,到大學畢業幾年都在說報政府工,以前話考散仔、ACO,讀完大學就話要報幫辦、EO,他根本考唔到。」
阿安起初以為只有店長和他是大學生,就問起大輝的事。
「會考那年暑假起,我就在書店每年都做暑期工,到後來大學商科畢業前, 王店長親自問我有無興趣做全職,看著他的情面我就來了,當年中學教參副經理的起薪點要比許多同學高呢!雖然這個職位在暑假期間都有開工無收工,但邊有工唔辛苦?我有許多做會計的同學忙足一整年,而我每年就有近八個月都可上網睇旅遊資訊、買機票。除非你考政府工,唔係都一樣又忙又買唔到樓。」大輝談吐的口脗似已晉身人生勝利組。
阿安聽罷又想到新學年已經開始,那些文化藝術機構、博物館的招聘廣告依舊音訊全無,書店似乎就是他的現實,甚至是他的未來。
家立邊咀嚼多士邊插道:「阿安你唔使理佢,你學歷高,大把世界。大輝只係貪書店年年有新暑期工識。」而阿安聽不清他說的是「識」還是「食」。
「講呢啲!」大輝𠵱齒奸笑道:「阿安,入境大招一齊報!你未考CRE人工都有三萬六,一試無妨。」阿安敷衍地點頭說好。
七、
隔了幾天,有位架著金絲眼鏡西裝筆挺的伯伯,走到櫃枱想找整理《明實錄》裡永樂年間的進士列表,他沒有作者名、書名、出版社名,便想從書堆裡找出這個進士列表。阿安心中暗喜,本科主修歷史的他告訴伯伯,《明實錄》是一本編年體史書,並沒有進士列表,或許他要先找到整理者。伯伯聽罷則覺得這位店員不學無術,根本搞不懂他的要求,就是一本整理《明實錄》的書。一輪解釋過後,阿安提醒伯伯若想查找進士列表,網絡上的維基百科已有人整理妥當,眉頭緊皺的伯伯才終於放棄,獨個到書區尋寶。
不久,伯伯提著兩本明史研究到收銀枱前賣單,阿安詢問他找到沒有,伯伯搖頭說不,又請阿安把兩本書的價錢牌去掉。
阿安自櫃位拿出𠝹刀,打算輕力刮走價錢牌,豈料伯伯此時大呼:「喂你做乜呀?嗰本書嚟,你唔好當佢係貨。」就一手搶回書,盯著阿安的名牌又瞪著他,大呼:「我實投訴你 。」
過不久胡生走來問起,又提到伯伯也在賣場問起那本《明實錄》的事,胡生最終只告知他沒書籍資料就無法查。他拍了拍阿安的臂膀,對他說:「阿安,去價錢牌應該用收銀枱下樽白電油,而且做零售,就唔好教訓啲客。」阿安自知有虧,心胸的石頭卻仍沉重得無法挪開,想到在店裡就只有店長毋需穿制服,也毋需掛上名牌讓人直接看到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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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瘟疫降臨這城前,J曾在茶餐廳暗卡位呷下一口他最愛的凍奶茶,緩緩地告訴我,他的結核菌素測試呈陽。醫生說他體內存有結核菌,但結核病是風土病,即使受感染亦不一定會發病,有些人甚至在數十年後才發病。我想J和我體內都住著不同野獸,猶如初生嬰兒,在父母剛合上眼睛,以為終可享受短暫的寧靜時,便會發出如夢魘一樣的哭聲。
修讀心理學的J說,我是擔憂再次經歷恐慌突擊,而設法避免所有令我心跳加速的情況,譬如在車門即將關閉一刻衝進車廂、獨自在沒有街燈的路上逗留、在人多密封的地方觀看期待已久的樂隊演出,或所有過於親密的距離。我沒有告訴他,其實我最害怕的不是驚恐的感覺,而是被旁人發現,我的身體是個計時炸彈。像他的結核菌一樣,不知道在哪個抵抗力低的時刻,一直潛伏在我體內洞穴的野獸會甦醒,一下子侵蝕我本就漸漸萎榭的身子。
於是在必須把下半臉遮蓋的日子,我把所有恐懼埋藏在那薄如紙張的屏障後:頻密急促的深呼吸在口罩後被消音,前額的冷汗也只被視作悶熱天氣下戴口罩的後果,甚至在那些不敢出門的早上,也能以節省口罩為藉口留在家工作。口罩製造令人感到安全的距離,讓我能收起自己的臉,僅露出空洞的眼睛,把所有情感消毒,像超級市場被裹上保鮮紙的蔬果般,獨自在無塵無菌的時空裡遊走。
可是正如在《重慶森林》裡金城武飾演的警察223說,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包括保鮮紙。偶爾還是會有人能穿透像一層霧的保鮮紙,從我的眼睛裏看出一絲連我自己也以為被完美隱藏的惴惴不安。人的心與其他器官相通,在精神繃緊的時候,胃部會隨之變得灼熱,入睡後總是半夜驚醒,也會頭腦發脹和雙手顫抖。不過,在咬下一口朋友親手造的麵包後,鬆軟的質感還是會逐漸把胃部深處的疼痛融化;與J坐在書店上層,俯瞰大排檔午市過後的清閒時,書香和暖風也是會暫時讓腦袋清醒。
人的身體本就像一艘紙船,終究會在漂浮的某天,被海水浸濕、失去形狀。我對自己說,在J和我體內的計時炸彈倒數時,要好好凝視對方,在失去嘴巴的瘟疫中,用眼睛記住彼此的模樣,放進保鮮紙內小心翼翼包好,直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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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在宜蘭工作時聽過一個當地人說:「河是這個城市的命脈,像血」,之後一直很想做關於河川的作品,機緣巧合下在2020年1月要到京都駐留三個月,於是突然有機會到訪鴨川然後做些什麼。當然香港也有很多有趣的河,但可能因為太近,太熟悉而不知道從何入手。
與其說「研究」鴨川,不如說是觀察,因為我那懂研究什麼。
京都的冬天非常冷,河畔也相對冷清,人很少,樹葉也都掉光,只淨下乾巴巴的枯枝。初到步的時候,我不斷沿河來回步行,由出町柳的鴨川三角洲步到東山橋(近東福寺的一段)再回到出町柳,地圖說兩小時四十分鐘的路程,我往往花上一整天。路程中會經過十四座橋,最後我的作品就是攝於二条大橋。
除了沿河觀察,我還看了一堆攝於河川的電影,翻查了鴨川和各大橋的歷史。像鴨川長年氾濫,不斷的治水工程令現眼前的鴨川變得相當人工化,畢直的河道兩側都鋪上水泥或草皮,人可以輕鬆沿河散步,自然付出了相應的代價。也因為水災,大橋不斷經歷修築及重架,橋的材質和風格都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文化,像明治政府為了提升神道教在日本的地位,大力實行「神佛分離」,大量佛寺佛像被破壞,而現在四条大橋的高欄則是由廢寺裡的佛具熔制而成,包括四個梵鐘及十一個佛磬等。雖然最後在作品中都沒有用到這些找回來資料,但也有助我慢慢去理解這條河。
關於作品《步行電影院:飛翔的氣球》
我在大學時期修讀動畫,記得第一課是學習動畫基礎Walk Cycle,我當時花了好大力氣才完成那只有幾秒的動畫循環,一個垂頭喪氣的畫家在走路,帽子是藍色的,動畫做得不怎麼樣,畢業後也再沒有做過Character Animation,但網上walk cycle的影片,像米奇老鼠如何神氣地走路之類的卻看過無數,可能我就在那時候開始喜歡上看人走路。
2020年2月,京都隆冬,我一個人拿著三腳架和相機在二条大橋的中央開始定點拍攝。首先把相機架好,鏡頭向北,對準二条跳石(飛び石),每當有人沿著斜坡踏進跳石我便開始錄影,直至那人離開了畫面,不斷重複。拍攝其實很簡單,渡河的人出現,我便按下快門,不多不少,但等待的時間卻相當痛苦,而一天四小時的拍攝已是極限,再下去腳指都會被凍傷(當時只穿了一雙破爛的converse),就這樣每天四小時,最後拍了大概一百個人踏石渡河的影像。
攝影機與跳石群有一小段距離,所以除了有人渡河,人物的的細節和較小的動作基本上都看不清,我是在完成拍攝後一口氣在電腦前翻看,在這之前我連要怎樣處理這堆影像都沒有想法。畢竟我已經很久沒有拿著攝錄機在外面走,之前都是閉門造車,所以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無論如何,先拍下來吧。」最後拍下來的的影片,其數量和細節比我想像中多出很多,處理起來相當吃力,花了很多時間不斷翻看,途中又會猜想渡河者的年紀,他或她剛才做過什麼,之後又會到那裡?明明前面有條大橋為什麼還要踏石渡河?與他一起過河的人關係怎樣?為什麼他不等他呢?過了幾個晚上,捨棄大量片段,最後以直覺剪成了這段接近三十分鐘的影片。
《步行電影院:飛翔的氣球》的命名是因為我在看別人一步一步踏過跳石時好像片刻看到自由的模樣。
Jess
寫於2020年4月2日
從京都幾經波折後終於回到香港,
現正進行兩星期的強制家居隔離中。
www.jess-lau.com/airsh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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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blo Picasso, Le Rêve
他厚實的掌心終於貼上她滿懷期待的裸背時,她就因為尖叫而醒來。有無搞錯有無搞錯有無搞錯。依依趕緊把不小心張開了一道縫的雙眼重新閉上,故意不用力移動身體的任何一條肌肉,生怕不小心驚動了現實的身軀,就無法再墮回難得的夢裡。回去吧,回去吧,她想。回到終於獲得回應的裸背裡面,回到她沒理由和阿熙一起佔用的床鋪上,回到不知道為什麼已經成為她戀人的阿熙身下。阿熙。阿熙。遠處大廈裡的幼兒再次尖叫,今次加上主婦大聲喝止幼兒的聲音,兩個素未謀面的新角色刺穿了依依的意識。腦袋醒了,那素雅而廣闊的溫泉旅館客房變成依依太熟悉的睡房天花板和傢俱,唉,回不去了,肯定無法回到那個夢裡了。
星期六早上已經叫得連對面大廈都聽得見,那個孩子到底遇到了什麼事?不肯做補充練習?不肯練琴?可是哪有正常的父母會迫孩子在假日清晨練琴?那樣的父母不怕被隔離鄰舍拿刀上門尋仇嗎?難得有空可以作些兒童不宜的夢,依依只想在夢裡和阿熙做些在現實裡不可能做的事。剛才的夢被打斷時才剛剛演到重點:依依夢見自己和阿熙一起到日本旅行,夢裡的他對她百般照顧,溫柔體貼,跟她想像中的理想男友一模一樣。夢境跳過了泡溫泉的景象,直接跳往晚飯後在客房榻榻米上鋪好的床鋪,以及在阿熙鬆開的浴衣領口,可以看見他的頸脖以及胸肌的線條。他用雙手撐起上身,把平躺的妳罩在身軀之下俯看著妳,浴衣前襟因地心吸力下垂,空隙顯露出他腰帶以上的所有皮膚。妳看見他的胸口和肚腹隨著呼吸起伏,只要妳伸出手,滑進衣內,就能觸及。妳和他的呼吸漸快,兩件浴衣的前襟越貼越近,妳看見自己的手,忍不住往他的腹肌爬。
附近地盤的電鑽聲。不要。不要。電鑽聲最能鑽穿夢境,讓夢粉碎、無法搶救。依依努力抓住睡意,讓注意力從電鑽聲回到剛才夢境的記憶裡。回想。努力閉緊眼睛,把自己的意識擠回剛才的其中一段劇情裡接枝。不如今次先看見他背上的肌肉吧,上次並肩吃飯時借機摸過他壯闊的肩頭,他的上臂和背肌想必也很誘人。想像阿熙背向妳,讓鬆開的浴衣自肩上滑落,露出緊實的肩背。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樓下的阿婆又夠鐘敲木魚敲鐘唸佛。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篤叮。叮!腦裡開始出現佛像和金色的宗教器具。怎麼可能在聽得見木魚聲的房間裡發春夢?夢開始退散得不太看得見畫面了。糟糕了糟糕了。不如乘機改變一下劇情吧。既然有些腦細胞已經被召回當下的現實,就順勢想像阿熙因為某種幾乎不可能發生的緊急狀況,來到這個房間裡躲藏、和妳擠在同一張床過夜,然後在夜裡,他靜靜地問:可以抱住妳嗎?妳應該怎樣表示同意,才能使妳和他的關係更進一步呢?妳和阿熙至今仍然只是朋友,也許是一種比較親近、常常找各種借口一起到處消磨時間的朋友,但妳無從得知他對妳是否有戀愛的感覺。而現在他問:可以抱住你嗎?應該就是一種表白吧?妳應該怎樣使他知道妳一直在等,但不能讓他知道妳一直在夢裡反覆幻想這一刻會怎樣到來?簡單的「嗯」一聲可以嗎?妳聽見他的體重在床單上挪動的聲音,在昏暗但熟悉的睡房裡,妳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溫暖臂彎,把妳輕輕但緊緊地抱住。
咚。咚。咚。不知是冷氣機滴水還是樓上晾衫滴水的聲音。估沽故。估沽故。原來落在冷氣機上的是斑鳩。ko-el。ko-el。還有噪鵑,就在窗外,就在耳邊。而阿媽在門外說,今晚唔好約人,我買咗斤靚蝦啊。夢多麼跣手,一溜掉就是永恆。阿媽打開依依的房門:仲唔起身啊?一放假就淨係識得訓。依依張開眼,看著阿媽打開她的衣櫃,邊在全家人共用的床單堆裡翻找替換的枕頭套和被袋,邊興致勃勃地說起剛才在街市聽見關於唸佛的阿婆最新的八卦。唉啊,現在依依腦裡全都是粉絲蒜蓉蒸海蝦,連開邊的蝦殼在鮮紅蝦肉被蒸熟後微微向內捲翹的線條都看得一清二楚。依依想像中阿熙的胸肌都不見了,肚臍和鎖骨都不見了,腦裡只有蝦,蒸蝦的碟,剝蒸蝦時的氣味。唉。肯定無法再回到那個夢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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