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孤
馬丹尼
馬丹尼
在香港成長,八十後,現正踏入人生的「初中年」,平日過著勞勞碌碌的平淡生活;喜看偵探、科幻和恐怖小說與電影。
一隻黑貓穿過籬笆的狹縫,走進屋苑的大花圃。
牠叫疤面,是一隻雌貓,只得一顆左眼,右邊臉有一道深長的疤痕,那是流浪犬留給牠的永不磨滅的印記。
貓兒天生色弱,牠們眼下的世界一片灰暗,不像人類那樣輕易地分辨毛色,並以顔色或奇怪的音節為事物命名。牠們習慣用身上的斑紋、特徵來稱呼彼此。
疤面蹲在柔軟的泥土上,伸出滿佈倒勾的舌頭,專心地梳理身上的毛。
貓的一生有很多時間在理毛,消除體味。因為牠們既是獵者,也是獵物。要是身上沒有氣味,便可偷偷地藏在獵物的背後,隨意施襲,飽腹一餐;要是身上留有氣味,不僅容易被獵物察覺,也使牠們被其他掠食者追捕,淪為別人的美食。雖然人類的水泥領地遠比叢林安全,起碼沒有蛇、豹貓之類的生物,但犬隻還是比較多,一點也不能鬆懈。這些都是疤面媽媽教曉她的事,也是祖先們流傳下來的智慧。
如果說直立的人類是視覺的動物,那麼四足獸就是嗅覺與聽覺的動物。
那雙尖削的耳朵抽搐了一下,筆直的瞳仁發脹成圓潤的杏桃。疤面警覺起來,仰起頭顱,豎直雙耳,尋找聲音的來源。牠聽到一陣陣微弱的叫聲,聲源不遠,來自附近的天橋下方,那是好友三腳的地盤。
三腳也是一隻雌貓,可能比疤面年長一點。牠的左後腿受過重傷,多年前被人類的孩童用氣槍射中,一直好不起來,走路一拐一拐的,所以這一帶的貓兒都叫牠「三腳」。
三腳好一陣子沒有公開露面了,疤面只知道她第四度懷孕,似乎是忙著照顧幼崽,分身不暇。
疤面一走一跳,很快就來到天橋下的草叢,這裡充斥著各種人為垃圾,到處都是煙蒂、膠袋和廢紙。是的,這裡不是最理想的育兒環境,但對流浪貓來說,沒有地方比此處更適合育兒了。
牠走到草叢的角落,發現三個小毛球。三隻幼崽的斑紋跟牠們的母親有幾分相似,額頭都有三條直紋,雙眼未完全張開,看來只有一至兩週歲大。牠們抖過不停,顯然是受驚了,還向著疤面張大口,頻頻哈氣;即使那三張小嘴本來就很小,連乳牙也未長成,仍然試著展露最猙獰的表情,嚇退敵人。
疤面的鼻子一皺,空氣彌漫著垃圾的味道,幼崽獨有的甜膩味道,尿騷的味道,饑餓的味道,還有焦慮的味道,唯獨沒有三腳的氣味。
三腳每一次當媽都很盡責,哪怕出外覓食,也不會離開巢穴太久,悉心照顧孩子們直至滿十二週歲為止。眼下三隻幼崽非但不長肉,肚子還鼓脹起來,小小的眼睛佈滿黏液,身上的毛更沾著污垢,可見三腳已經離開了一段時間,至少超過兩日,這完全不像牠的行事作風。
面對陌生的大貓,其中一隻幼崽的小手伸爪。當然,那不過是尚未成熟的軟骨,一點威脅性也沒有,根本稱不上是「爪」。然而,疤面很佩服這隻小貓的勇氣,說不定將來會成為一隻出色的成貓,但前提是能夠活下去。
幼齡小貓毫無求生能力,牠們只是一團長著毛的肉塊,既不能抓捕獵物,也無法自保,連排泄也需要母親的協助⋯⋯沒有母親守在身旁,幼崽存活下去的機會不高。
嗡嗡嗡,耳邊飛過惱人的聲響,蚊蟲在三隻幼崽的頭上鑽來鑽去,小貓已經營養不良,那堆蟲子卻死命叮咬瘦弱的身軀,吸取皮下所剩無幾的養分。長久下去,幼崽們不是餓死,就是病死。
三腳可能出了什麼意外,無法回來了——疤面當下立定決心,要把三隻幼崽帶走。但帶到哪裡去呢?疤面想一想,就帶到短尾的窩吧,牠的窩距離這兒不遠,在屋苑的入口處。短尾也剛誕下兩隻小寶寶,乳腺有充分的奶水,而一隻貓長有六至八個奶頭,足以應付多幾張嘴。
短尾肯定會收留好友的遺孤。疤面得到這番結論後,輕輕咬住那隻伸爪的幼崽的後頸,使牠冷靜下來。
貓兒不像人類,沒有靈敏的手指,只能用口「抓東西」。疤面就這樣叼起小貓,昂首挺胸,準備起行。此刻的小貓一動不動,搖搖欲墜,掛在大貓的嘴邊。可惜一隻貓只長有一張嘴,疤面必須來回三次,才能把所有幼崽帶走。
你們乖乖待在原地,我很快回來——疤面望著餘下的兩隻幼崽,但牠們依然兇巴巴的,繼續向這隻陌生的大貓哈氣。疤面沒有在意,咬著小貓跳出骯髒的草叢。牠敏捷地走上行人天橋,不消兩秒,便來到中間的長走廊。
突然,前方傳來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疤面立即止步。牠看見兩個人類孩童的背影,他們手上各有一把氣槍,瞄著走廊盡頭的鋁罐。嘭嘭,嘭嘭,鋁罐應聲倒地,人類小孩開心得跳起。疤面可不想成為下一個射擊對象,只好走回頭路。
牠跳上了滿是鏽蝕的鐵柵。對於貓兒來說,鐵柵的上方正是一條狹窄的天橋,它只有一隻貓掌的寬度,橫跨整個垃圾房,可以通往屋苑的入口。但這一帶的流浪貓都避免走這條路,因為下方就是癩皮狗的地盤,牠們一嘴利牙,肚子總是填不飽,永遠處於饑餓狀態。
走這條路可謂一步一驚心,假若一不小心,失足掉了下去,結局只得一個,被餓狗們撕破肚皮,成為牠們的點心。
即使如此危險,疤面仍然選擇走這條路,因為人往往比狗更兇險。
疤面鼻子一皺,牠認得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三腳的氣味,聞上來淡淡的,貓兒的體味本來已經不濃烈,現在更為微弱。空氣還混雜了腐肉的味道,蛆蟲的味道,糞便的味道,狗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還有一點點血腥特有的鹹味。
追尋氣味的來源,見到鐵柵的下方有一團陰影,那是一具屍駭,有著成貓的體積,軟軟地躺在垃圾堆的旁邊。
那是一灘染黑的腐肉,連血也變黑了,應該已經死去了一段時間。畸形的左後腿依稀可見,但屍體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輪廓,貓不成貓。
三腳應該是為了避開人類孩童,也選擇了走上這條路,但不知何故掉了下去,結果變成這個模樣。
這具軀體曾孕育出三隻小貓,今天卻滋生了無數的蛆蟲和蒼蠅。
這時候,狗的氣味越來越濃烈,果不其然,三隻癩皮狗跑了過來。因為鐵柵有一定高度,牠們無法跳上去,只好向著上方的疤面吠叫不停。牠們一直在地上徘徊,一整排鋒利的牙齒從嘴裡擠出來,彷彿掛上了可怕的笑容。
可能是地上的屍駭還殘留一點血腥味,癩皮狗們突然對這灘剩飯提起了興趣,牠們各自咬著屍體的其中一端,互相撕扯。
狗總是喜歡血腥的味道。其實貓也喜歡血腥的味道。這是遠祖遺留給牠們的天生喜好,銘刻在基因之中,如同雀鳥天生不會畏高,人類怎樣馴化也無法改變。
三腳的屍駭就這樣被撕成碎片。
但幼崽的未來不能被撕成碎片。
鐵柵下方的惡犬一直在吠,疤面只好小心地走;先是踏出左腳,然後換上右腳,一步接一步,慢慢地走。
牠擔心嘴裡叼著的小貓掉下去,稍微用力一點;但也許是用力過度,小貓感到痛楚,依循本能伸出軟爪,刺向疤面的右邊面。幸虧是右邊面,畢竟眼珠是軟組織,相當脆弱,假如是刺向左邊面,疤面連餘下的左眼也可能沒有了。
三隻癩皮狗貪婪地望著疤面和牠叼著的小貓,分別撞向那塊薄弱的鐵柵,牠們接續不斷,一個撞完換另一個,導致整個鐵柵晃動起來。
疤面快要失去平衡,牠眼前沒有任何選擇,即使鐵柵只有一隻貓掌的寬度,沒有足夠的空間給予施力,但牠只能把一切賭在自己的腿上——疤面拼盡全力一躍,向著鐵柵的另一端跳過去。
要麼成功,要麼掉下去。這一刻的疤面就在半空中,而地上的癩皮狗們正等待食物自動送到嘴邊。
「噗」的一聲,疤面降落在鐵柵的另一端,小貓也依然在牠的嘴邊。癩皮狗仍然吠叫不停,但當中夾雜了失望的情緒。
疤面完全沒有休息的想法,牠叼著小貓,向著屋苑的入口處進發。今次總算是成功了,但牠還有兩次要走:仍有兩隻幼崽身在充滿蚊蟲的草叢等著牠。
幸運是不會接連發生的,否則就不叫運氣了。疤面下一次可能沒那麼幸運,可能途中被人類孩童發現,被氣槍的硬膠子彈貫穿,也可能會從鐵柵掉下去,取代三腳成為一灘染黑的腐肉。但無論如何,牠還是會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