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暴力【十五】
陳慧
陳慧
於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從事電影、電視劇、舞台劇及小說創作多年,出版小說、散文二十餘本,小說《拾香紀》獲第五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並有多篇中、短篇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作品。近年移居台灣,創作短篇小說收錄於《孤絕之島:後疫情的我們》及《我台北,我街道2》,最新出版小說《弟弟》。
第十五回:夏木與夏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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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中所有人名及情節均屬虛構
1.
李立中很不願意人家來攙扶他,然而此刻的他就似遇上吸星大法,什麼氣力都使不上來,只能任由對手擺佈,讓夏木、洪安安半挾半扶拖拉到沙發上。
李立中閉上雙眼,只說了一個字,水。
夏木和洪安安站在沙發旁瞪著倒在沙發上的李立中,夏木問,他什麼意思?洪安安一臉不耐煩,說,喝醉酒的人都一樣,他要喝水。洪安安雖然知道李立中想喝水,但他並不打算做些什麼,他在房子裡巡逡,打開每道門,逐間視察著。夏木打量看似睡著的李立中,從他手中取回周郁芬寫的便條,李立中伸手將夏木撥開,雙眼仍是閉著,以幾近粗暴的聲線喝道,我要水。
洪安安從書房伸頭出來探看,跟夏木說,你就倒杯水給他吧。
夏木走進廚房,先打開了冰箱,裡面的東西沒有放得太滿,應該有的食物、飲料齊全。然後是櫥櫃,沒有過份名貴精緻的瓷器,應有的碗碟食具都備著,四至六人份,可見也有請客的日子。回頭看爐具與擱在流理台上的碗盤刀具、咖啡機都排列整齊,乾乾淨淨,他伸手摸了一下,碗筷與咖啡杯裡仍帶著些微水氣,還沒完全乾透,他知道周郁芬下午確曾回來過,煮了麵,還是稀飯?大概也喝了咖啡。他想像她的日常,時間靜止。
當夏木端著一杯溫水回到客廳,李立中卻不在沙發上,在走廊另一端的安安從房中向他招手。夏木上前,才發現那是浴室,安安一手拿書,一手將門撐住,夏木不解,安安說,他剛才吐,我怕他倒下,不讓他鎖上門。果然是常在照顧醉酒的人。安安說,照顧了還是會被打。夏木伸頭探看,李立中剛小解完,正扭開水龍頭用手掬水往自己臉上潑,上衣都濕透,用兩隻手撐住洗手台,也不知道是沉思還是仍想吐。過了好一會,夏木上前將水龍頭關掉,拍了一下李立中的肩,示意他往外走,又替他沖了馬桶。
李立中走進自己的睡房,安安、夏木沒再理他。安安說,我肚子餓了,夏木答,這房子裡沒泡麵,你自己去冰箱看一下。安安往廚房走去,將本來拿在手上的書丟給夏木。夏木接過一看,《小暴力》,作者是周郁芬。這時候李立中從房中走出,身上衣物已換成家居服,看上去就像在家裡吃過晚飯準備就寢的平凡男人。他朝夏木招手,夏木就在沙發坐下,李立中向他伸手,夏木把《小暴力》遞給他,只是李立中一臉不屑將書丟在茶几上,仍是向夏木伸出手來,夏木明白了,取出便條紙遞給他。李立中接過紙條,稍稍擺遠一點,蹙著眉在看,夏木知道,他是有老眼卻不願戴老花眼鏡。李立中將紙條上的字逐個唸出,立-中-我-不-在-家-的-日-子-請-替-我-照-顧-夏-木-和-安-安-郁-芬。李立中唸完了,抬頭看夏木,問,這什麼意思?
夏木指著自己說,我是夏木,周郁芬是我媽,她在紙條上不是已經寫得很清楚了嗎?她回來之前,我和安安就暫住在這裡。李立中的神情像極上簽買器材的公文被退回,一臉驚愕,夾雜不滿,聲音高八度,說,所以這是什麼情況?為什麼說周郁芬是你媽?她人在那裡?
這時候安安從廚房走出,手中一片塗了奶油的吐司,邊走邊吃。李立中一看皺眉,嘀咕著,食物用碟子盛好,在餐桌吃,別弄髒地上……。安安看著他,說,你仍在偷聽你那位姓金的同事?
李立中噤聲。
安安吃完吐司,拍拍手,說,我要睡覺了,今天晚上我跟夏木睡周郁芬的房間,所有事情,明天醒來再談。說完打個呵欠,朝周郁芬的睡房走去,夏木就跟在安安身後。李立中看著二人背影,一臉懊惱自語著說,這要怎麼辦?我明天早上有課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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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立中一夜輾轉反側,到了快天亮才閤眼,習慣使然,仍是鬧鐘響起前十分鐘就醒過來。頭痛欲裂的李立中拿著杯子要去斟咖啡,走進廚房一看才想起周郁芬不在。
李立中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剛好看見夏木開門進來,手裡提著早餐。夏木將鎖匙往玄關櫃子上的木盤一丟,李立中看了一眼,那鎖匙扣是一隻膠拖鞋,確是周郁芬的沒錯。那天周郁芬陪他去淡水探望中學的老師,離開時周郁芬堅持要去逛老街,最後在專賣紀念品給遊客的小店買了這鎖匙扣。李立中沒想到周郁芬真的在用,他說,你又不是遊客,幹嘛用這種幼稚的東西?周郁芬沒理他。
李立中恨恨的想,她從來都不聽我的。
李立中問夏木,所以你們昨天可以進入大樓、坐電梯上來是因為帶著周郁芬的鎖匙?那為什麼還要按門鈴?夏木沒好氣,禮貌,好不好?我們知道房子裡是有人的,直接開門進來,你的觀感也不太好吧?李立中嘀咕,現在也沒有好很多。
夏木沒理會李立中,逕自走到餐桌,放下鹹豆漿、粢飯、油條、燒餅。李立中上前一看,拉了椅子坐下就要吃,邊問夏木,你怎麼懂得去買這一間?
夏木回答,我媽之前說過。
李立中停下來,盯著夏木,夏木沒理他,將他手上剛撕開包裝膠膜的粢飯拿走,說,這一個肉鬆加量,是安安的,你吃這個。邊說邊把另一個粢飯糰塞在李立中手中。
李立中丟下夏木塞給他的粢飯,問,你為什麼一直說周郁芬是你媽?給我看你的身份證。
安安此時從睡房走出來,插咀說,人家香港身份證上是不會寫上爸媽姓名的。李立中吃驚,所以他是香港人?周郁芬在香港生了兒子?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周郁芬是重婚嗎?所以她是騙婚?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現在哪裡去了?她是躲我嗎?是害怕東窗事發我要告她嗎?
夏木說,你其實有沒有看過周郁芬寫的書?要是你看過《小暴力》,就知道她不會躲你。安安打斷,你昨晚沒睡在看小說?夏木「嗯」了一下,繼續跟李立中說,我的出生日期是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二日,對,兩天後就是我的二十一歲生日。我爸夏平安跟周郁芬沒有正式結婚,所以她不算是重婚,她也不會怕你告她,雖然我也不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裡,不過她跟我說過,她要在我生日當天為我送上一份特別的禮物,她現在大概是為了這事情忙碌著。
李立中打量夏木,問,所以你是私生子?
安安禁不住搖頭說,你真厲害,每次都錯重點,怪不得你搞不定姓金的同事,也動不了我爸。安安說完就坐下吃肉鬆加量的粢飯,夏木呷著鹹豆漿,二人都沒再理會李立中。
3.
周郁芬沒想過便利店還在,她走進去,買了一包香煙,跟當天不一樣的,是她還買了打火機。她早已沒有抽煙的習慣。店員居然對她笑了一下,她給嚇到了,幾乎以為這不是真的,要不是夢就是電影場景。然而她確實回到這長街上了,二十年之後。她走到店外,打開香煙包,抽出一根,啣住,點火,吸一口,麻雀並沒有低飛而過,牠們在啄食地上的食物殘屑,竟有胖且顢頇的姿態。陽光暗啞,這一切看上去並不美,除了便利店,還有夏平安家所在的大樓,這長街的舊貌其實已徹底改變。便利店和大樓的存在,彷彿只為了等待她的歸來,要是她轉身離去,或許店面與建築物就會坍塌湮滅。
她走進大樓,訝異本來略為高級、早晚都有管理員當值的寧靜住宅,如今並無門禁,甚至是凌亂邋塌的。電梯門打開,周郁芬猶疑了一下,才敢走進去,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就按了七樓,她本來已是記不起夏平安的地址。電梯上升,燈光一直在閃爍,周郁芬努力回想,然而什麼都沒有到來,只有淚水無由湧出。
周郁芬停在夏平安家門外,良久。曾經的家。大門忽然打開,鐵閘後的中年女人打量著周郁芬,神情並不友善,看來已從防盜貓眼觀察了好一會。周郁芬還沒來得及反應,女人開腔,說,你搵邊個?聲線搭上眼神,似牆頭倒插的碎玻璃與尖刺。沒等周郁芬回答,就接著說,如果你搵夏平安,我就話你知佢已經死鬼咗好耐。
周郁芬想了一下,就說,我找夏木。
接下來的事情讓周郁芬驚呆,女人回頭向室內喊,夏木,有人搵你。而裡間竟傳來年輕男子問說,邊個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