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的防腐可以耗時兩年,過程中仍可以探望、觸碰,彷彿是死亡的慢鏡重播
鄧樂兒之選
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2017)導演:陳志漢
後來想起這部紀錄片,總記得:妻子的身體因防腐劑而僵冷,刀尖沿着紅線剖開;丈夫的皮膚在泳池中泛白,陽光穿透水面,畫一身扭動的波紋。兩組相似又相反的畫面交錯,溫柔地拉近死和生的距離。他在池底暗角蜷成胚胎,妻子最後或會成為樹上迎光的一片葉。
生死卻不總是如此詩意。
他每星期坐幾小時的車,走進醫學院的停屍間,站到白布包裹的妻子身邊,喃喃說着瑣碎日常。他常常跟別人開玩笑,說妻子成了「老師」:「哈哈,大體老師。」我以前從不知道:原來屍體的防腐可以耗時兩年,過程中仍可以探望、觸碰,彷彿是死亡的慢鏡重播;原來解剖當天,親屬會獲邀到解剖室出席儀式,你可以遠遠瞥見躺在鐵桌上的身體,旁邊放着小刀,甚至一把鋸;原來你需要與醫科生會面,告訴他們她的性格和生活,展示她年青美麗的舊照片;原來你必須等待三年,才終於將重新縫合的身體火化,完成這場過於漫長的送別。我到現在仍不知道,一個人如何走過這一場無法完成的哀悼。
有人說,成為大體老師,是生命的延續,是另一種活着。但我自私地想,對被留下的人,這是否痛苦死別的延長?如果我無法證明靈魂的存在,那一身血肉骨頭已是僅餘的全部憑依,她又如何「活過來」?所以不得不相信:「她去哪了?」「去了天堂吧。」「可能去了更好的地方。對吧?」他和女兒如此說,互相說服。
關天林之選
生死澄明(1988)作者:顏純鈎
死亡(2018)作者:陳雪
自殺事件,對於與自殺者親近的人來說,等於強行撕裂出某種時空黑洞,無論生者有否目擊死亡,他/她都在某程度上代替了已經永遠倒下的人,釘懸在生死交錯的十架上。而關於自殺創傷的敘述,通過以下兩個文本,顯現了不同的經驗範式:無法挽回的遺憾之死作為外在的魅影需要驅散,猶如瓦礫需要移開,瘀傷必須等待消散;死者的自棄從思念者的夢魘攀緣、生根而變為無法追溯的罪責,甚至鏡像一般搶佔主體的空缺。
顏純鈎的〈生死澄明〉,收錄於短篇小說集《天譴》裡,女主角的前男友渝生,在她結婚那天自殺,更讓她目睹整個過程,從此讓她飽受困擾。小說從痛苦的蜜月開始回憶,慢慢重塑自殺者的形象:文弱、安靜、冷淡,甚至「和外界保持」「可怕的距離」。隨著回憶不斷深入創傷深處,這種軟弱死者的定型逐漸反過來成為死亡的化身,一種結合了恐怖與幻美的威脅:「一個死人這樣蠻不講理地高懸在我們頭頂」。既然面對的是死神本身,愈驅散只會愈接近。小說的高潮在墓地,女主角向墓碑懺悔,以作進一步怯魅之時,竟莫名想到死者的枯骨,繼而胎動早產,誕下嬰屍。如果說這是死亡二度降臨,這一次卻在身體內發生,相當於用死填過自身,也填滿了抽象的恐懼,恐懼現了形,便能夠放入交易等式:「生死須臾,就算是彌天的愛恨,也終歸要輕輕抹平吧!」小說以丟掉自殺者留下的最後一封信作結,其實只是難產的變體,女主角採取了主動,迎接「澄明」的新天地。
陳雪的〈死亡〉收於《字母會M死亡》,寫的是由母親自殺引發的漫長而不可能的救贖。同樣無名的女主角由重返自殺現場、整理遺物開始憶述,死者沒有在回憶中化身為死,而是更真切地活過來,血緣關係令跟了父親和後母的女兒承受更大的罪疚感。小說沒有一直交織過去,因為創傷不是它的核心,女兒逐漸從悼亡和負罪中找到生存意義才是主線。以書寫抵抗遺忘仍屬不自覺,是戀愛的不可能令她明白,她只能奉獻給贖罪。接近結尾一幕,女兒和能夠通靈的女友做愛,竟覺得懷抱中的是母親,而她則成為父親,與之和解。但即使「每一次的戀愛都是降靈會」,由於只是借用別人身體,解脫終究短暫,所背負的死愈顯得無法渡讓。弔詭的是,她依然要通過書寫、向外求愛,來確定空洞與充實的邊界,於是成為被死亡養活的靈薄獄中的傀儡:「死是沉默的允諾,死是永遠的保證,她擁有我,我擁有她,這是在那天就寫好的事。」
如果說〈生死澄明〉像是藉袪魅帶來進展的超度文,〈死亡〉就是委身狀。
張煒森之選
Duck, Death and the Tulip (2007)Wolf Erlbruch
「今夕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也相同。」
德國圖畫書作家Wolf Erlbruch,花了十年時間來完成這部看似簡單的兒童圖畫書《Duck, Death and the Tulip》,寫的是個關於鴨子、死神與鬱金香的故事。生與死,從來都是兩束蘆葦相依而立。
鴨子感覺到背後有點甚麼似的,往後一看,發現了背後死神的存在,這位死神揹著雙手,手執一枝深紅鬱金香,衪不來索命,也無法掌控各種致命的意外,只是由鴨子出生的一天開始便伴著牠,以防萬一……自此之後,鴨子彷彿多了位朋友,死神伴著牠做各種事情,就算死神不喜歡,也跟鴨子到牠喜歡的池塘。後來,鴨子希望能做別的事情,於是,他們少去了池塘,死神帶鴨子到樹頂去遠觀池塘。在樹頂上,鴨子想:
「沒有了我,池塘會很孤單。」
「等你死後,池塘也會陪你一起消失……至少對你是這樣。」死神知道鴨子的想法。
如是,死神以「朋友」的身分,溫柔地、淡淡然的伴了鴨子一個夏季,直到鴨子第一次感到寒冷,待一天鴨子停止呼吸,死神才將手上的鬱金香放在鴨子身上,再把鴨子放到「大河」上去,目送鴨子隨水遠去。死神不禁帶點傷感,但這就是命。
自己將是逝者,或是身邊人已成逝者,我們要如何直面死亡?或是,想到作者要用十年來寫生死,談何容易!沒有生活現實,平淡卻帶點浪漫的故事,生死的意象、情感、價值都精銳地化成書內的圖與字。
說到圖畫書,死亡從來都是童書的母題之一,誠然,兒童被看成生命之始,卻又非常脆弱。對於兒童,死亡似有還無地存在,是好奇、是恐懼、是逃避、是切身體會?但當你步入了許多事情都要妥協的年紀,已無法返回兒時的想法與心境,再看這部為兒童寫的圖畫書,卻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羅樂敏之選
Artful(2012)Ali Smith
她的情人在她逝世一年後仍然無法離開她的書、手稿和文學課講章。她打開書架上一個舊企鵝版本的《苦海孤雛》,坐在她的沙發椅上讀著。
悼念是一趟旅程,穿起句摘、小說情節和詩句,在回憶的彌留中叩問時間、形式、邊緣、貢獻及反照等文學母題。自此文本、死亡以及傷逝的情感無法分開,正如鬼魅般的她會忽然出現,坐在沙發,端起一杯咖啡、看書,偷書店裡的書,靜悄悄的,唯肉身不存在,剩餘的只有講辭。引入的文本以及文化之中的一切逝者,被悼念者一再召喚,賦入感情的重量。這其實是個多聲部文本——虛構的悼者、逝者,以及本來為牛津大學撰寫文學講章的作者——你可以懷疑它並不是悼亡之書,而是借悼亡一題,談疑似悼亡的文學本質。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葉愛蓮在《字花》74期重寫劉以鬯〈打錯了〉,
讓命運在歷史鏡像間穿梭,
而這八位中學生又怎樣重新開啟
這篇微型小說內似小而大的機會世界?
巴士司機做了一個血腥的夢、
打電話的女人要找的原來就是老婦、
女童露出僥倖的笑容……拜託,你又打錯了!
六月是亡逝者交給追悼者的一個謎。
不能面對、無法挽回的,
交給聲光語詞。著名攝影師黃勤帶
親身印證著影像中共存的
消逝與永恆。五位詩人,攜帶六把聲音
在廣場的消失邊界對稱
以呼告去捕捉,以回音為現象。
困於傷逝的黑洞,唯有以讀制衡,
編輯部選來五份痛定思痛的文本。
己新的〈懸浮誌〉以放逐
避世為主軸,汩汩滲出處身某種
失落時空縫隙的彌留氣氛。
凡照片都是消亡的象徵。拍照片便是參與進另一個人(或事物)的死亡,易逝,以及無常當中去。
──蘇珊‧桑塔格《論攝影》
青洲船民檢疫站,1986
資深攝影師黃勤帶對亡逝並不陌生。一九八九年,他去了北京天安門廣場,拍學生,拍他們激動的臉,堅定的姿態。一九九九年,地點同樣是北京,他拍學生的墓碑,永遠停格的安靜的臉,和城市如常的冷冽與游離並置。最近的出版是他為核災後福島拍的照片,透過即影即有相機、極不穩定的相紙(相紙是Impossible生產),黃勤帶彷彿也參與進一場比明確的死難更無常、更難以覺察的幻滅裡去。但他說,我們說的消逝,不過是文字上的概念,影像世界完全是另一回事。於是,剛才的文字描述也許只合該在影像裡,或在影像的凝視裡逝去。
憑悼詩認出六四死難者
「在清明期間找墓碑,沒那麼礙眼。」六四十周年,黃勤帶和另一位攝影師趙嘉榮申請了《人民不會忘記》基金,重返北京,除了紀錄現場變化,也希望印證「天安門母親」整理的死者資料。他們的方法很原始:去北京的幾個公墓,逐行搜索,憑去世年月日和死亡年齡判斷,但最終的確認,還是要靠回來後核對丁子霖的書。在尋覓死者的過程中,最明顯的證據是一首詩。詩是死者父母寫的,意思仍然隱晦,但哀挽痛惜之情,一望而知。
黃勤帶自言是記者出身,有了文字資料,也想去現場印證,而那次拍攝的另一個原因,是他覺得事件根本未完,身為攝影師,能做的就去做,因此六四十周年重新採訪,出了《北京戀曲》,二十周年再出修訂本。他並沒有特別覺得自己是在紀錄消逝的人和事情,在他而言,後者本身就是攝影的本質,無論是新聞相片、為紀念而拍,攝影師的主題往往來自一些正在消亡或快要消逝的事物。
影像世界中沒有消逝這個文字概念
然而,黃勤帶指出,文字概念上的消逝,甚至我們口講的現在、過去、未來,都不適用於影像世界:「我們和影像接觸的方式永遠是現在式,不存在過去,每一次看同一張照片都是重新開始,看一張所謂舊照片,也可以感覺到未來,這感覺是因人因時而異的。」因此他認為,好的照片是跨越時空的,文字上的過去現在未來都濃縮在影像的空間裡,比文字的描述和解釋更重要的,是「每個人接觸影像那一刻所獲的時空信息。閱讀照片這行為永遠是現在進行式。」
當然,不是每張照片也有豐富、開放的連結可能,有足夠高的閱讀價值,有些照片,只是當時令人震驚,有些照片則經歷很多年而成為經典。「比如說,如果對象是你的家人,你就會帶著很多回憶去看,而香港人看香港的照片,感覺也會強烈些。但歷久彌新的照片是超越時空和事件的,它們通常承載著人的共性或人的普遍處境。」他由此提醒從事攝影工作的人要宏觀一些,不然只是永遠追逐著事件的紀錄,為明天的報紙做插圖的同時,也不要忽略事件背後的普遍性。問及普遍性所指,他坦言離不開事物的變化消逝:「文學裡也一樣,最大的主題就是人的主題,我們從出生開始就在完成消逝這個過程。」
西單,1999
死亡與世代的目擊
黃勤帶予人印象是內歛,精神矍鑠,在觀察中獲取力量。六四屠殺事出突然,他自言算是冷靜的一個,可能是因為做突發記者的訓練,即使有情緒有想法,也只會集中去想事件有甚麼處理方式。「做記者時幾乎每天都面對死人冧樓,車禍最多,跳樓其次。當時年輕,加上競爭大,不會擔心現場怎樣血肉模糊,只會關心有沒有拍到重要的東西。」最深刻也是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是在灣仔道,他知道有人跳樓,就立即從附近的報社趕到現場,卻找不到任何跡象,也不覺得有人圍觀,一抬頭,才發現屍體掛在招牌上。當然,更大的消亡其實是一個時代的消亡。翻攝影集翻到一張天后誕時拍攝的照片,時值一九九七年,由北角碼頭開出的船,沿途在維港撒溪錢。「我們現在最大的消逝就是殖民地歷史的消逝。」黃勤帶如是說。
黃勤帶很重視攝影集的呈現,結集是經過編輯的,多了時間這軸心,獨立的照片由此在互相聯繫中呈現出厚度:「做一本書出來,承受時間的磨擦是很重要的。」雖然出版業式微,但他認為書這種載體並沒有衰落,相反,攝影書的興起才剛剛開始。「可以說,我們正處於一種世代交換的時期。我們之前是文字世代,現在是影像時代。人們自小接觸影像,攝影人口也愈來愈多,加上影像沒有地域限制,是全世界共通語言。」
福島,2012
欲望永不消逝
如果說消逝是人的普遍處境,攝影師同樣不能迴避的就是欲望,這個人的共性、共業。一提到福島,氣氛就變了,冷靜的黃勤帶冷峻起來,他語氣嚴厲地指出海嘯觸發的福島核災,本質上仍然是人禍。「人的欲望在背後作用著。本來有足夠的冷卻系統,三月的海水也不熱,但因為灑了水整個核電廠就要報廢,所以遲了做決定。欲望是人的共性,只考慮經濟利益,而沒有真正從人的利益去想。」在核電停用的一年,人們生活如常,最多不打領帶、關掉汽水機,但最終還是貪核電便宜,把計時炸彈重啟:「所謂社會發展,不過是欲望的膨脹。小康不夠,要發達。」
一看到自己以前拍的一張填海區的照片,黃勤帶突然說:「這張也有死亡的意味。填海不就是埋葬的儀式嗎?站著的這些人,連姿態都像極墳場準備掘坑的杵作佬。我當時還沒有這想法,只覺得荒謬。」這照片可說是香港這個填海之城用盲目的發展自掘墳墓的寫照。
就像六四死難學生的遺照,就像福島變天後的表面平靜,影像就這樣再次和觀者,和觀者的當下連結──它又活過來了,並再次證明它沒有消逝,而不必證明其長存的,是我們的欲望。
油麻地,1995
(照片為黃勤帶先生提供或得到黃先生同意刊載,特此鳴謝。)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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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南繼年初獲得藝術發展局年度藝術家獎項後,年中喜事再臨:結集於1984,絕版多年的小說《慾季》重新再版。這實在是另一件文壇大事。重看舊版封面,一個赤裸女性張開大腿,露出被圓點遮蔽的私處,大膽畫風難免被人視為一般色情小說。事實上《慾季》並非普通渲染肉慾的文字,反而崑南想借情色表現一個身處社會邊緣,唯有借情色反抗的畸零人故事。
上圖:再版《慾季》內文插畫(插畫:夢特嬌‧全)
畸零人(The superfluous man)本是十九世紀俄國小說中開始出現的人物形態,這種人往往敏感聰慧,行事不同流俗,甚至離經叛道,自外於社會陳規,但往往因此處處碰壁。《慾季》主角畫家李山正是典型畸零人,他多年以來一直繪畫裸露女性胴體,大家因此誤解他,甚至他的情人冰也說:「你專畫女體,可見你的腦袋是穢褻的。」(註1)只是李山的情色並非色鬼的色情,而是反抗社會的工具。崑南在〈現代小説情色晶體的光譜〉中說過,他由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說話想到情色問題:
[海德格說:]這世上之所以有人,並不是為了人本身,而是為了存在的意義,只是為著,因為並且只有通過人,存在才能彰顯自身。
很明顯,性慾是一個大大的主觀/客觀的存在,這個存在通過人──人才自然而然更為彰顯自身了。人與人才建立一個嶄新的關係。因此,性愛,也可以很哲學的。(註2)
情色也是李山思考個體存在的工具。為甚麼要思考?這自然源於他與社會格格不入的性格,他對社會,對他人充滿愛:
他想,他愛過萍,愛過碧,當然也愛過冰,甚至,一些不知名的妓女,他也會依戀。他太輕易去愛了。
太輕易去愛,他熱愛國家,熱愛社會,熱愛生命與藝術,可是,經驗告訴他──「我希望如此。」
無可奈何的。
天下太平。朋友如手足,愛人如愛己──我希望如此。(註3)
這種熱烈的愛卻令自己陷於絕境。在與幾個少年男女的性愛派對中,他跟小女孩芳說:
「怎樣,老是有心事那般,不是失戀吧?」一個樂天的笑容。
他糊裡糊塗地說:「我永遠是一個失敗者。」
怎料她這樣說:「我想你一定是有毛病了。」
他沒有回應她,但他對自己說:是,我知道,有時,我卻不知道,正如,人之初,性本善並不一定令你快樂的。(註4)
最後李山從他的同屋住客周師奶那裡得到慰藉。周師奶老公行船,長期不在香港,她的身體吸引了李山,但更重要是她成了女神般可以膜拜的人物。有一次聊天,她很通透地說出李山的鬱結:
「那麼,你可以做一個賺大錢的藝術家啊!」一針見血。
「問題在我沒有這個能力。」第一次他在陌生人面前承認這個事實,「我不想放棄一些東西。」
「你的信仰,是嗎?」
第二次的一針見血──李山抬起眼睛驚異地望她一眼,依然是周師奶,與過去的形象沒有不同之處。(註5)
李山的信仰是對人世的愛。要是情色(肉身)可以喚醒自身主體的自覺(精神),周師奶儼然兼具女神與神女(妓女)的角色,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上圖:再版《慾季》內文插畫
小說結局,李山精神崩潰,姦殺了周師奶,為他診症的童年好友張醫生記起他與李山通信:
張醫生憶及那三隻眼的往事,李山在信中的反應是──「目前為止,我認為女神或神女都是有三隻眼睛的,第三隻便是陰戶。」
[……]
李山在信中也說過──「我的女顏,也是女體,因為少了一隻眼睛,女顏是不完整的,人類的文化是女顏加上第二隻眼睛。」
女神與神女。(註6)
女體/女顏/陰戶就由單純的女性身體,變成人類文化的象徵,要是沒有女性生育,人類社會又怎能繁衍下去?女顏是社會,李山又在社會中,所以女顏反映他自身,也是心裡的照妖鏡,「女顏是你的第二個自己,從第一個自己走出來的第二個自己」,(註7) 所以李山才說:
他心中的女顏,只存在心中,那是不實在的。
心中的女顏,不外是一個惡魔,就算是惡魔,也得把它拿出來,去繪寫一個惡魔,或去做一個惡魔。
女顏不是誰。
女顏原是他。
菩提本無樹,相是心,心是相。(註8)
可是李山這個畸零人以情色去抗爭,到最後終歸失敗了,「如今連畫布也不能滿足他──應該說,他的環境,這個社會,不能滿足他」,(註9)他「走進一個魔的世界」,(註10)變成無藥可救的傻子。
上圖:再版《慾季》封面
其實這個以情色抵抗世界壓迫的畸零人,早在崑南1961年的小說《地的門》中已經出現,要是《地》的主角葉文海還稍為青澀,那麼《慾季》中的李山就是更瘋狂的抵抗者了,葉文海以交通失事而亡告終,李山則面對不知未來的痴呆狀態,不都同樣像希臘式的悲劇英雄?李山寫過一封信給周師奶,其中有幾句是:「殘酷的真理在──發現殘缺的圓全時,圓全的殘缺便開始了」,(註11)或許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追求愛是永遠不能到達的希望。當香港書展抽起人物裸體的名畫畫冊,圖書館又會收起同志平權的兒童故事書時,崑南這本以情色抗爭的小說在書展中重版發佈,不正是意味深長?
20180715
註1:崑南:《慾季》(香港:藍藍的天有限公司,2018年),頁79。
註2:崑南:〈現代小説情色晶體的光譜〉,載鄭蕾編:《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崑南卷》(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16年),頁557 – 558。
註3:同註1,頁51。
註4:同註1,頁183。
註5:同註1,頁149。
註6:同註1,頁230。
註7:同註1,頁201。
註8:同註1,頁184 – 185。
註9:同註1,頁200。
註10:同註1,頁185。
註11:同註1,頁243。
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產生沒有意義的文字組合。
雖說這天的氣溫沒預想中高,但站在烈日底下個多小時,陳絹還是不住地擦汗。她不敢喝太多水,因為廁所在老遠;況且,她必須在這裡等候那些來參加遊行的人;他們靠的是陳絹手上那塊直幡,要不然,偌大一個球場,擠滿各式各樣的團體,實在不知該怎樣集合了。陳絹又拿手背往額角一抺;眼底下是一片旗海,紅色的、黃色的、藍色的、綠色的,各種顏色各種形狀都有,把維園的半空擠成一片混沌。於是陳絹只好把手上的幡再舉高點——她的手已酸了,而且庇護中心的這塊實在太細小、太寒酸了。但即使做一個大的又如何呢﹖她一個人又拿不了。
終於,兩個熟悉的身影在人海中出現。陳絹向她們連連招手:「這裡啊﹗」艾達和科娜好一會才聽到喊聲,快步走來。陳絹笑著把直幡交給她們:「我去外面看看,可能有人找不到我們。」剛說著,手機就響了,又是清姐,已經是第三次打來了。
「你們到底在哪裡啊﹖」
「不是說了嗎﹖在足球場旁邊的角落呀﹗」
「足球場這麼大,我看不見你們呀﹗」
陳絹顧盼四周,「你看見那塊寫上禁毒標語的大橫額嗎﹖掛在球場旁邊鐵絲網上,綠色的。」
「在哪裡呀﹖看不見。」
「都說是足球場旁邊的鐵絲網。」《國際歌》忽然從大會喇叭中轟炸過來,陳絹只好對著電話大吼。電話那邊響起「嘟嘟」聲,另一條線要插進來。
「你找找看,禁毒的橫額,綠色的。」陳絹把線路駁到另一邊,果然是記者。
「你們現在在哪裡﹖我可以來採訪嗎﹖」
「當然可以,」陳絹用耳朵和肩膊夾著手機,扭開水瓶喝口水,「我們在足球場旁邊,我站在一張禁毒橫額前,綠色的。」
「你們這次有多少人參加遊行﹖」年輕的女記者個子很小,一邊問,一邊探頭往陳絹身後望。陳絹也回過頭去,見除了艾達和科娜以外,只另外來了一男一女。
「其實每年人數也說不準,」陳絹提醒自己保持微笑,然後從手提袋裡掏出新聞稿交給記者,「新移民婦女一向比較怕事,也不一定懂得來港島區的路。不過我們還有些義工,會陸續到來——對了,你也可以訪問我們的同工。她們知道很多故事。」
陳絹過去接過直幡,讓艾達和科娜跟記者聊天。電話又響起來了。
「陳絹,」丈夫的口吻老像中學同學,「我現在從地鐵站走來,要不要替你帶點甚麼﹖」
「不用了,」陳絹把垂到肘彎的手提布袋抽上來,「你過來吧。」
「外面人龍很長,進來至少十五分鐘。你要喝水嗎﹖肚子餓不餓﹖」
「真的不用了。」陳絹急著掛線,「我正忙著呢,不談了。」
才掛了線,電話又響了,「我看見你啦﹗」
陳絹往前望,果然見到清姐一拐一拐到來;阿彌陀佛,不用再接她電話了,陳絹鬆一口氣。
「終於找到了啊,」陳絹為自己剛才的語氣解釋,「實在太多電話,我應付不了。」
「其他人呢﹖」清姐也問了記者的問題,「怎麼就這幾個人﹖」
這次陳絹無言以對了。
「反對家庭暴力!正視婦女被虐﹗」
遊行隊伍終於出發了;陳絹領在隊頭,一邊跟著前面的人走,一邊托起大聲公喊口號,後面的人也就跟著叫起來。來到維園出口,一下子容不下這麼多人,大家自動排成直線慢慢前行——都是遊行的常客了,守秩序,講常識,過瓶頸位時得專注迅速。陳絹放下擴音器,趁這空檔又撥了電話。
「你到底在哪裡?」
「在你們後面吧……我猜……」
陳絹強搬脖子往後望;他們一隊才五十多人,陳絹不見丈夫。
「我看不見你啊,」陳絹往前挪了挪,「你現在的位置是甚麼?」
「這個……」
「你看見甚麼?」陳絹看著前面,「你看到外牆罩住綠色紗網的那幢大廈嗎?」
「在哪裡?」
「前面罩着綠色紗網的那幢,」陳絹又往前挪,「我們就在對面。對了,皇室堡對面。」
「皇室堡?」
「皇室堡你不知道?」陳絹又火起來,「你在香港出世不是嗎﹖」
電話那邊忽然斷了線;陳絹再撥,卻怎樣也撥不通了。前面不知是誰在吹號;隊伍終於穿過維園出口。陳絹只好放棄,重又托起擴音器:
「反對家庭暴力!」
「反對家庭暴力﹗」
「關注婦女權益!」
「關注婦女權益!」
「成立家暴警察﹗」
「成立家暴警察!」
「抗議政府漠視﹗」
「抗議政府漠視﹗」
陳絹沒命地喊,然而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她聽到的是一陣「隆隆」的鼓聲,一陣讓人背脊骨樑發涼的震動。回頭望去,只見一式一樣的面具,整齊地成「一」字排開,把整條馬路封起,像一壁緩緩向前迫近的牆垣;鼓聲是石牆移動時磨擦的聲音。陳絹轉過臉去,前方是一陣旗幟的海浪,紅黑色的,迎面撲來。她覺得自己像被夾在中間的一株雜草,只要四周的聲浪再大些,就要斷了。
口袋裡的震動把陳絹拉回現實。這次卻是母親打來的。
「你今晚回來吃飯嗎﹖」
「甚麼﹖」
「我說呀,你今晚回不回家吃飯﹖」
「隨便啦,好的。」陳絹知道,如果不這樣回答,是妄想掛線的了。有人在她背後拍了一下。陳絹按著電話回頭望,是丈夫。他一言不發,接過陳絹的手提袋,掛在自己的肩上。
「我正忙著,不談了。」
陳絹著義工把橫額抬高些,深呼吸一下,喊:
「反對家庭暴力!」
「反對家庭暴力﹗」
「關注婦女權益!」
「關注婦女權益!」
熱空氣載著她們的聲音,在高樓大廈之間迴旋著,往上升,往上升;夠不著太陽 也夠不著白雲,便在半空散開了。一隻麻雀站在大廈外牆邊緣向下望,牠看見平時熟悉的街道鋪滿了往前蠕動的螞蟻,無聲的、看不見臉孔的,往同一方向整齊地遷移。然而麻雀並不感到奇怪,也不驚惶;在天空中生活,牠已看慣了地面上一切異樣新奇的事物,這每年一次的情景,實在沒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麻雀雙腳一撐,好像要往下掉,卻忽然一抬頭張開了翅膀,「呼」的一聲劃過天空。牠滑翔到另一座大廈的天台;風穿過牠的羽毛,習習地吹到城市的另一邊去了。今天的天空像過往的天空一樣,寧靜一如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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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黃昏的屋邨走廊上,經過電視聲、炒菜聲、煎魚的腥氣和一塊塊熟悉的鐵閘掛布,陳絹終於站在母親家門的鐵閘外面,看著屋內的母親不住在廚房與客廳之間進進出出。晚上八時,母親忙碌一如受驚的母雞,手裡拿著各種蔬菜、肉食、碗筷,穿梭於飯桌、冰箱與灶頭之間。她甚至沒發現女兒已站在門外好幾分鐘。如果我是個入屋行劫的賊匪,她手上的武器,就是紅蘿蔔、一袋滲血的生豬肉,和幾條菜心了吧﹖陳絹搖搖頭,自行掏出鎖匙開門。母親這才抬頭看她一眼:「回來了﹖」沒等回答,便又拿著滿手的物事回到廚房去。陳絹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招呼;丈夫把擴音器、紙板等放在門口的角落,親切地喊了一聲「媽」。母親每次看見女婿都顯得很開心,笑著說:「快開飯了。你們先看一會電視。」
陳絹瞄了一眼;丈夫把紙板都翻到背面,看不到上面的口號。她擠進廚房,只見母親正在剁豬肉,豬肉在密集狠準的刀法下,已剁成稀巴爛了。陳絹別過臉去,倒了兩杯水;走出客廳,丈夫已經打開電視了,英文台剛開始報導晚間新聞。陳絹把水杯遞給丈夫,眼睛卻盯著螢幕。第一宗就是遊行消息。鏡頭掠過一個又一個的團體、隊伍,一張又一張的臉孔。主辦單位說,參加人數約有七萬人,訴求是爭取民主政制、改善民生、控制樓價等。也有人爭取小班教學、全民退休保障、保育古蹟。一如所料沒有她們的份兒。丈夫說:「回家後我把照片放上網。」陳絹沒有搭腔。
「開飯了。」母親興致勃勃地捧著餸菜,從廚房走出來,「快過來。」
夏日的晚上,滿身臭汗坐在溫度三十度的空氣裡,這餐晚飯像一道被迫著欣賞的美好風景;只有母親對自己煮的菜從沒懷疑,總是大把大把地下箸。一碟鹹魚蒸肉餅很快便吃個精光;幾顆白色的肥肉在又油又稠的汁液中浮動。母親還把餸汁澆在白飯上:「今天下午我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你,都打不通。」
「是嗎﹖我的電話一直開著。」陳絹拿起電話一看,沒有母親家裡的來電顯示。「你甚麼時候打來的﹖」
「兩三點左右啦。」母親把肥肉送進口中。
「可能是同一時間太多人打電話,」丈夫夾了一條菜心,卻沒有吃,「我跟你講電話時,也是忽然斷了線。」
「哦﹖我以為是你掛斷電話。」陳絹低頭扒飯。
「我沒有,」丈夫拿筷子把白飯扒鬆,「是突然斷線。那段時間線路太繁忙了吧。」
「幹嗎,飯菜不對胃口嗎﹖」母親忽然拿筷子敲敲丈夫的碗,「吃這麼少﹖」
陳絹瞄了一眼,果然只吃了一點。
「不,」丈夫笑道,「天氣熱,胃口差些。」
母親站起來關門窗,開空調,背著他們說:「你們剛才又去甚麼遊行了﹖」陳絹和丈夫都沒作聲。。母親又說:「我說呀,有甚麼用﹖有工開,有飯吃,這就是了。」空調開了,登時傳來低沉的「隆隆」聲,像母親的嘮叨:「你呀,別再讓她去了。你自己也不要去。我另外煮個麵給你吃可好﹖」
「媽,你不用費事。」陳絹皺眉。
「真的,不用費事,」丈夫笑道,「我慢慢吃就好。」
「不費事呀,很快便煮好。」母親放下筷子,用身上的圍裙擦擦嘴巴,便站起來,重新到廚房裡操作起來。她將會煮一個麵,送到女婿的面前。母親總是以自己的判斷來決定對方的需要,然後馬上付諸行動。她忠於母親的職份,樂於應酬家裡的各項瑣碎事務,包括一頓飯要煮兩遍。然而陳絹從不認為母親是個溫柔的人。丈夫乖乖把麵吃完,一直保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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